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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撑着木棍、艰难地跟随卫士们走上登山夜路的女郎,让他刮目相看。

美丽只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她真的像……像他们塑造的那位圣母观音一样仁善美好,具有太多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高贵品质。

也许当年,圣母观音用的王灵若的脸,魂却是用的徐清圆的……露珠儿这个名字,从卫清无那里开始,让他们记挂了太久。

堂主沉默着低下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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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雪停了,雪道上陆续能看到登山百姓的身影。身影从疏到密,徐清圆一行人看到了希望,不禁加快脚步。

天亮的时候,太阳从东方升起,照在皑皑白雪上,徐清圆发现他们似乎找到了祭拜的中心。他们见到了密密麻麻的人在山道上蜿蜒,一步一磕头,虔诚无比地跪拜。

人这么多,在高山雪峰间,却如蝼蚁一样不值一提。

徐清圆抬头,东方红日下,一尊硕大的生母观音像跃然眼中——

这座极大的以整个玉延山为底的雕像,只刻完了一半。从他们的方向看,佛像珠冠璎珞,一手搭膝,一手朝外,她盘腿而坐,典雅庄重。雪色清白间,人们像走在这位圣母观音的腰间飘带上,而观音一手抬起,指着一个方向……尽头没有来得及雕刻。

闭着目的圣母观音蒙着雪,覆着光,在灼灼红日下,远比他们平时看到的更加壮美。

徐清圆当即转身面朝观音堂堂主,盯着这位堂主:“你当真愿意帮我们劝百姓离开?”

堂主目光定定看着漫山遍野的人群,又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徐清圆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点点头。

他用旁人看不懂的眼神仰望这尊刻了一半的圣母观音像,指指上方一斜斜弯上去的狭隘山道,那里是圣母观音的手掌。

堂主:“我去那里。这座观音像,越往上越尊贵,百姓们不敢上前。我去那里,才能被他们看到,才能开口说服他们。”

徐清圆并不完全信他,她仰头观察那个方向半晌,心知以自己的体力爬不上去。她犹豫一下,轻声请两名卫士跟着堂主,陪堂主一道登去那个方向。

若有不妥……两名卫士可随时阻止堂主。

堂主并不在意徐清圆的小心思。

他好像真的准备劝返百姓。

徐清圆在人群中,想了半晌,拿一方帕子捂住了口鼻。她不知那“浮生梦”何时会到来,但想来非封闭空间,那不至于发散太快,为以防万一,她先做好准备。

她学着百姓的模样,一同祭拜,眼睛则悄悄向上看,见两名卫士陪着堂主爬上了圣母观音的手掌心。

徐清圆手心捏汗,紧张万分。

那堂主爬到手掌上,在两位卫士的虎视眈眈下,咳嗽了两声,他高声向下方开口:“圣母观音的信徒们,请大家听我说——”

不明所以的百姓们抬头。

观音堂的几位领事混在人群中,惊愕地认了出来:“堂主!”

观音堂的人激动得脸泛红晕:“堂主必然是要替圣母观音娘娘传达神谕,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激动兴奋的百姓们深信不疑,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匍匐在地,磕得满头是血,他们仰望着堂主……

堂主闭一下眼,似不忍心看他们。

他下一刻睁眼,声如钟厚:“圣母观音是假的,这世上根本没有圣母观音,这是观音堂欺世盗名的工具,你我都是傀儡!你们散了吧,圣母观音根本不值得你们拜——”

人群死一样地静。

然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哗然与愤慨。

人群中的徐清圆差点被激动的百姓们撞上,她惶然靠着山壁,手指抓紧青苔,生怕自己被人挤下山崖,落个尸骨无存的摔死下场。

观音堂堂主不愧是堂主,面对百姓们的抗拒,他不为所动,仍高声:

“一切都是骗局,这世上没有神,没有佛!我根本不是圣母观音在人间的使徒,我是杀人凶手,这些年,我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他脸上肌肉抖动。

他离圣母观音的身形最近。

从下方仰望时,他整个人被沐浴在日光金光下,看着神圣万分。徐清圆仰头,忽然看到了一丝红色从堂主身后一闪而过。她眼睛被日光照得疼,眨一眨眼再看时,那点儿红色又看不见了。

堂主:“我要把信奉圣母观音的人一个个杀光,因为越信奉她,越说明你们吃过人肉,从她身上得到过好处。你们本就不该活,你们早该死了……”

他说着说着,神色癫狂,目露痛楚疯意。

下方百姓们:“胡说!”

“他不是堂主,他是骗子,把他赶下去!”

观音堂的领事们也不能接受:“我们的堂主不是这样的,你不是堂主。”

“圣母观音是真的,杀人凶手已经被官府抓走了,我们堂主不是凶手!”

人群激愤,容易生事。几个气愤不过的后生爬上去,想爬到圣母观音的手掌心,将那个喋喋不休的骗子轰走,不得在圣母观音面前大放厥词。

徐清圆派去的两个卫士不得不想法子驱逐这些后生,不让他们碰到堂主。

堂主在后苦口婆心地劝:“你们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他的神色越来越迷离,语调越来越低。

百姓们愤怒辱骂间,有一人忽然伸指高呼:“圣母观音显灵了,圣母观音显灵了……”

人潮中的徐清圆一愣,被他们推着,抬头看到了圣母观音的显灵:圣母观音身上,向外浮现丝丝缕缕的血迹,这是山石向外裂出的不知名血迹,看起来更像是从圣母观音肌肤中渗出来的一样。

那血丝越来越多……

徐清圆心头骇然:浮生梦!

浮生梦不就藏在朱砂血红中吗,是叶诗看情况不对,提前动手了吗?

徐清圆抬高声音:“诸位,捂住口鼻——”

她细弱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流中,甚至要靠着身边卫士们的保护,她才能站直。

百姓中有人高呼:“他果然是骗子,圣母观音要惩罚他,他应该死——”

徐清圆扭头,从那后生脸上,看到无知无畏的单纯恶意。这人浑身散发着怒火,大约第一次享受到一呼百应的成就感,周围百姓越簇拥他,他越愤怒,冲上去想杀死堂主。

“他应该死!”

徐清圆被人与人之间这种过于单纯的恶所困扰,一时呆在那里,满心迷惘。

为什么恶意如此单纯,越是单纯,越让人心底发寒?

然后她听到他们解恨的声音:“骗子死了!”

徐清圆仰头——

灼灼烈日下,薄雪微微融化。

阻拦年轻后生们冲上来的两名卫士焦头烂额,还要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捂住口鼻,他们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堂主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听着百姓们的指责。

堂主脸上麻木无比。

他突然抬手,从后拔过一个卫士腰间的刀。另一卫士反应过来,以为这人图穷匕见,正要提醒,却见堂主拔出那刀,凛冽飞光映着身后圣母观音身上一点点渗出的血迹。

通过袅袅烟霞,似乎看到圣母观音双目紧闭,唇角扬起一抹诡异的浅笑。

她手掌中的堂主,目中浮起前所未有的平静之色,似万念俱灰,又似终得解脱——他抹脖自尽,血流如注,砰地摔倒在地!

下方吵闹的百姓们停了下来,他们恍惚地看着一切,任由“浮生梦”渗入身体……

徐清圆大脑空白,呆呆地仰望着堂主突然倒下的身体。

她心口突然一揪,闭上眼。

娘亲说,叶诗失踪的那天,街上有哪些人存在;赖头和尚说,王灵若和观音堂堂主认识;李固对观音堂态度古怪,既提防又保护,不惜与他们为敌;李固那里搜出来的没有传给南国朝廷的折子;今日城楼门下,李固看到卫清无现身后的激动,李固看着马车,那古怪又晦涩的眼神……

画面最后定格在堂主倒在雪地与血泊中的身影。

徐清圆脱口而出:“我弄错了,他不是乔应风,他在假扮乔应风。他应该是、应该是……

“南国忠武将军李槐,李固的兄长!

“观音堂堂主是李槐,这一切才合理。乔应风要逼疯的人是李槐,要让李槐动手,要让李槐身败名裂,要让李槐成为他的傀儡,而乔应风、乔应风应该是……”

她脑中再次将那些线索串联。

寒风裹着雪粒瑟瑟扬舞,清圆靠在山壁上,遍身冷麻:“他是那个赖头和尚才对!”

只有赖头和尚,出现在所有故事之外,又在所有故事之中。

……弄错了一步,她还来得及纠正这个错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