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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浮眼眸赤红,他终于克制不住,不再笑了:

“其实老师,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你和我娘在甘州发生过的争执,我不知道我娘是替你背了锅。我以为我娘只是不会当官,只是被人误会,直到我娘死了,我才意识到背后有一桩她不想提的秘密。

“你看,我娘是沉默过的,她是不想与你为敌的。是你畏惧她,不肯放过她。”

他低声喃喃:“行归于周的秘密,让你寝食难安,惧怕任何消息的泄露,对么?”

林承脸色剧烈大变。

此前他不过一脸铁青,此时方见灰白震惊。

他盯紧韦浮,他终于确定韦浮什么都查出来了,韦浮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有秘密。他不能让韦浮说出一切——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想毁了谁?!”

韦浮笑起来。

韦浮轻声:“我想毁了你们所有人啊。”

林承呼吸急促:“你以为你娘全然无辜?你别忘了,她也是世家女子,你也是世家子弟!你外祖父将你交给我,我将一生心血教给你,不是让你毁了这得之不易的和平局面!

“你要申诉什么?说是我害南国灭亡,却竟罪加于你娘身上?南国早就没有了,你要的公道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人可以给你!你说我不该那样对你娘——我可以为之道歉!你可以翻案!

“然后呢?你还能要如何?你还要怪谁?

“怪天下黎民百姓一起用流言杀了你娘吗?在场这些百姓,你问问,有几个没有说过你娘一两句难堪的谈词……你要他们全都以死谢罪吗?”

百姓们这一次反应强烈很多。

先前只是韦浮与林相的私事,如今韦浮与他们为敌。百姓中发出吵闹声,在晏倾身前炸开——

“我、我只是在街头和人讨论过两句罢了,是大家都说女相叛国,又不是我说的。这也能怪我?”

“你怎么就能说女相完全没有做过对不起南国的事?你只是女相的儿子,就是女相站在这里,我看她也不敢说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吧。”

“不是说林相派人杀的女相吗?那我就说过几句流言,这也害不死人啊。哪有舆论能杀死人的啊。”

林承目的得逞,嘴角挂起一抹嘲弄的笑。

徐清圆听得气愤不住,她本觉得韦浮再如何也不该布下此局,但她此时竟完全理解韦浮。她想替他辩解,想替他挡住那些诸人心的口舌,韦浮自己已经慢慢回头,面向身后所有百姓。

韦浮直面他们,幽寂若鬼,森然的目光,让多舌之人怯怯闭嘴。

乔叔跪在地上偷偷抹眼泪,他就知道,没有人能理解他们;他早就知道,他们哪里斗得过林承。

韦浮看着百姓,缓缓问:“舆论杀不死人么?那你们为何用舆论来定罪?行诏筹为什么能流行起来,为什么我轻而易举就能利用你们对付林相——承认吧,卑劣恶心,愚蠢无知,不是罪,胜却罪。”

人头攒动,百姓中有人不服气,可面对这样的京兆府少尹,他们只能嘀咕对方口齿厉害、自己说不过。

也有百姓沉默下来,反省自己昔日是不是说过女相的事,是否搬弄过更多的伤害他人的是非。

韦浮抬头,看到大理寺公堂正堂挂着一幅獬豸的帷幕,帷幕之上“公明廉威”的匾牌,赫赫威严。韦浮与这块匾牌对峙,他想要的公正,他必须靠自己挣回来。

韦浮轻声:“露珠儿。”

徐清圆应他一声,她一步步走向他,站到他身后。

他并不看她,眼睛看到的是茫茫人海。

他说:“罪恶和朝政斗争挂钩,是不是更恶心了啊?”

徐清圆道:“是。”

她眼睛看着公堂外,眼睛看着公堂外的晏倾。

她坚定地说:“可是师兄,我会帮你。”

到此一刻,她才确定自己应该与韦浮站在一起。

鸦雀无声,唯有雨点淅沥。

韦浮面向百姓,道:“自古以来,任何人进入公堂,在证实无罪之前皆被认为是有罪的。

“难道没有一种可能,被搬弄是非的人,千夫所指的人,是冤枉的?

“道听途说,言之凿凿。你们不听她辩驳,不许她开口,捂住她的嘴,认为她就是错的。

“难道没有一种可能……任何人在证实有罪之前,她是无罪的!是否只有你们自己成为被诬陷者的亲人、友人、爱人,你们才能明白口舌之罪,谣言之恶,流言之祸?!”

百姓们被铿锵质问弄得说不出话。

徐清圆在旁低声:“林相,你既然敢作敢为,为何不认罪?

“师兄,我到此时才明白你为什么要弄出这样的案子。你意不在杀害林女郎,伤害林女郎,从头到尾,你希望的都是有机会将女相的案子翻出来。

“当年女相之死,根本没有人去查,没有人觉得那是一桩案子,是杀人案,对么?”

韦浮清炯的眼睛布满血丝。

他看向清雅干净的徐清圆。

他真希望自己能和徐清圆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可他做不到。

林承打破这一切:“荒唐,以为这是你们的一言堂,以为这……”

他倏地住口,因他目光随意地落在百姓中,想煽动百姓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受到惊吓,眸子厉缩,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

人群后,披着斗篷的青年撑着伞,安安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并不惧怕与他对视。

雨声很大,雨水淋上他衣袍,仿若白羽沾水,孤鹤立于寒夜。

那是寒潭鹤影一样迟暮的美。

那是林承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那是晏倾。

也是……太子羡。

晏倾与林承隔雨对视,林承眼中真正浮起惊恐之意,如同窃国小贼面对归来的主人。那主人越雍容高洁,越衬得他面目全非。

在林承眼神空白之际,一戴着斗笠的男人快步到晏倾身边,附耳与晏倾说了什么。

晏倾便颔首。

他从林承身上收回目光,与那戴斗笠的手下一同转身,撑伞走入了雨雾中。

雾气弥漫,大雨滂沱,天地间很快看不到晏倾的身影。

短暂得让林承产生恍惚——晏倾真的回来了吗?

而公堂上,徐清圆和韦浮拉回林承的神智:“林相,你的日记,是不是该拿出来呢?大理寺已经包围您的府邸,想来您前几日还好端端的日志,不会在此时突然被毁吧?”

林斯年喑哑着声笑:“被毁了也没关系……爹,我那里有备份。”

林承呼吸困难,目光如刀,扎向他这个儿子。

林斯年就是个不知悔改的疯子,林承越惧怕,他越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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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倾在芙蓉园中,见到了大魏皇帝暮烈。

先前他托左明,请和大魏皇帝相见。在他立于大理寺外观看审案之时,属下带回了话,说陛下已出宫,前往樊川芙蓉园,太子羡可以去芙蓉园与大魏皇帝一见。

芙蓉园湖心凉亭中,晏倾与暮烈各坐一端。

一如羽鹤,一如烈日。

天色灰暗,濛濛烟起。

暮烈端详着晏倾,不,是太子羡。

南国的太子萧羡,是暮烈敬佩了许多年的守国者,南国的问题根深蒂固,非断刀抽水不能好转。一个年少的、从未有人见过的少年撑着一个国家,当年只是世家子弟的暮烈,多想见那少年一面。

有些人的人生,不独是他自己的人生。

暮烈无数次怀疑过晏倾的身份。

晏倾无数次否认。

以两位君主身份当面,没有君臣之礼,这在两人之间是第一次。暮烈本以为他第一次见到太子羡,会激动不已。事实上,感慨居多,哀意居多。

暮烈端详着晏倾。

暮烈道:“你依然在养病?你的身体原来是真的这么差,而不是一直搪塞于我。”

晏倾颔首:“多年旧疾,让陛下挂心了。”

暮烈笑一声。

暮烈道:“我方才去了南国末皇帝皇后为你建的那棵紫藤花树下的树洞。昔年广宁和我说过,说你爹娘在那里给你建了一个安乐窝,给你写了很多祝福,说你爹娘很舍不得你。

“我没有在意那些事……直到你终于承认你是谁,我才去看了那树洞中的字。”

晏倾不语。

暮烈半晌道:“王不见王,君不见君……甘州观音案,你身份暴露,我已然放过你,你为何还要回长安?你真不怕我杀了你?这皇位……”

他自嘲地笑了笑:“谁也舍不得放弃。你也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