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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此有才,不该被这般冷落。”

言尚行礼温和:“多谢郎君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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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当晚回到自己府邸。

如往常般,他先去净室洗漱。他仍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谁杀了益州刺史。进到净室,言尚仍想着这个问题。

灯烛火光在窗上轻轻晃了一下。

言尚凝着那窗上突然轻晃的烛火光一息,下一刻,他当即侧身躲开,同时伸手将自己身旁的架子推倒。而如他所料,一柄寒剑幽然无声,穿拂帷帐,极快地向他刺来。他推倒的架子阻拦了那剑势一下,剑的主人露出了身形。

言尚凝目:“韩束行!”

韩束行一言不发,他躲在这里等言尚回来,一击不中,他手中的剑再次掠向言尚。言尚本是文臣,武功也不过马马虎虎,在这种武人面前实在不够看。但言尚的沉冷,又让他应付韩束行的刺杀,虽狼狈,却也没有被一击即中。

不断地推倒瓶子、匣子,借帷帐来拦人。乒乒乓乓声中,整个幽室被弄得一团乱。

言尚的动作在韩束行眼中极为慢,毫无技巧,偏偏言尚的每一次动作都正好能拦住韩束行的剑,让韩束行心中杀意更重。

韩束行一声冷笑,当即身形加快,如旋风一般掠向言尚。言尚侧肩时,他耳畔的发丝被寒剑削落,冰凉的剑擦过他的脸颊。而这一次,韩束行手中的剑抵在了言尚咽喉上,让言尚再无法行动。

同时间,外面的云书高声:“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韩束行一惊,对上言尚温淡的眼神,这才明白原来言尚方才不停地推倒古物架、瓶子,都是为了通知外面的仆从。

韩束行手里的剑抵着言尚咽喉,言尚动弹不得,却仍是微微一笑,低声:“这是我的地盘。不说府上卫士如何,隔壁便是公主府,私兵更多。郎君手中的剑很快,我说话大约也不会太慢。且我虽死,你也难逃一死。

“你当真心甘情愿陪我赴死么?

韩束行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言尚望着他,仍然低声:“我不知出了什么误会,让你想杀我。不妨你我坐下来,说个清楚。我让外面的仆从退下,你也将剑移开。你自信你的武艺,相信只要我在这里,你想杀我,应当随时可以吧?

“韩束行,我们谈一谈。”

韩束行盯着他。

他盯着这个清风明月般的隽逸郎君,又想到山上那些死了的弟兄。

韩束行双目熬得通红,他放下了手中剑。

哑声:“是我杀的益州刺史。”

言尚颔首:“你来刺杀我,我便想到那个游侠是你了。只是朝廷正在捉拿你,你竟然不逃,还敢返回长安,冒死来杀我。敢问我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你这般恨之入骨?”

韩束行:“山上的那些弟兄,七十二人,你全都见过的。你说过救他们,让他们恢复良籍。但是他们全死了。”

言尚表情变得空白,脸上那礼貌的、客套的笑意顿时消失。

他怔怔地看着韩束行,看韩束行蓦地扔了剑,颓然地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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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静谧,外头飞雪。

言尚坐在炉火边,听韩束行说起他这一行——

“……我去挑战那些山贼,为兄弟们报仇。我要杀最后一个人时,大概是那人怕死,告诉我,说是官府下的令,要把那些恢复良籍的兄弟全杀了。他们是和官府做的生意。

“我说不可能,益州刺史被抓进京,益州所有官员的行动都被监视,怎么敢下令?那个山贼却说,是益州新派去的朝廷官员和他们做的交易。

“言二郎,你前脚刚走,接替你的官员,就下令屠杀。你们前面才承诺不将恢复良籍的百姓当山贼,你们下一刻就这么杀人。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决定不给我们活路,为什么中间要装模作样,要给他们恢复良籍?只是为了成就你的名声么?”

言尚脸微微白。

他放在案上的手肘轻轻颤抖。

他问:“是哪位官员下的令,你可知道?”

韩束行反问:“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所有人吗?不是你们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么?你们串通好了,你们根本不相信那些曾经当过山贼的人恢复良民身份后,会老实,会听话。

“你们不是一直是这样么?从来拿大话骗我们,从来答应得很好。可是你们说出的话,你们自己都不信吧?你们这些当官的……把我们看成是什么?是一串数字么?是你们政绩上的一笔么?”

韩束行红着眼:“你们是在剿山贼吧?你们是正义的吧?”

言尚大脑混乱,他艰难地解释:“韩束行,其中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不清楚这件事……我若是知道,我一定不会离开益州……我若是知道……这件事,没有上报朝廷……我、我……应是长安这边的内斗,你要知道,官员和官员不是一个人,我们的命令各不相同,其中可能不是同一个人下的令……”

韩束行说:“我不懂你们这些。你的意思是,长安一些官员和你的想法不一样,你要救人,他们想杀人。你们的内斗,牺牲了我们?”

言尚一句话说不出来。

韩束行苦笑。

他坐在地上,静了很长时间。他盯着那燃烧的火烛,喃喃自语:“其实我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是好人。如果你一开始就要杀我们,中间何必惺惺作态。可是我依然怪你,为什么要给人希望。如果不是你说可以恢复良籍,他们怎么会下山?

“他们是信了你,是信了我,才下山的。是错信了我,错信了你,才被杀的。

“我颠沛流离多年,从乌蛮到大魏,乌蛮不把我当作同族人,大魏也把我视为异类。我被你们弄成奴隶,在你们的市上卖来卖去。没有人相信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算哪族人。

“我在长安找不到归宿。可是我在你们大魏待得越久,我学习了你们的文化,我越是想要一个归宿。乌蛮人质问我为什么帮你们大魏,而我不管做了什么,你们大魏人也不会相信一个异族人。我越是懂你们的文化,我越是得不到认同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不是乌蛮人,也不是大魏人。我到底算什么?”

他的目中隐有泪意,闪着微光。

韩束行低声:“当日你放我走,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一个没有归宿没有根的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直到我遇到了那些兄弟们……他们需要我的帮忙,依赖我的帮助。他们称我为二当家,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抬目看言尚,惨笑。

道:“二郎,你成全了我,又毁了我。”

言尚色变,蓦地站起,他蹲了下来,握住了韩束行的肩。他盯着这个憔悴的、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看到对方眼中空洞的血丝,好像通过对方的眼睛,看到那七十二条人命。

每个人都盯着他,每个人都在质问他为什么。

言尚忍着心中巨大痛意和恨意,低声:“是我错了……你且信我一次,你且看着,我不会让人这么白死的。”

韩束行看着他,忽然伏地恸哭。高大的男人缩着肩,抖着手,哭声沙哑无望。人命填在其中如同天壑,谁能轻易绕过?

烛火在窗上轻轻摇晃,突兀地爆了一下,再次幽幽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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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言尚将韩束行安顿好,藏在府中。他叮嘱云书定时送吃送喝,不要让人查到朝廷命犯躲到了他们这里。

次日冒着雪,言尚出了门。

本应去户部办公,但是言尚在尚书省前立了很久,迟迟不想进去。他转身离开,去中书省。他心有疑问的时候,想去见一见自己的老师,向老师请教。

言尚被领去内舍的时候,刘相公并不得空闲。每日来见宰相、向宰相问事的官员太多,哪怕作为刘相公的学生,言尚也需要排队。

刘相公正在将一本折子砸在一个官员的脑壳上,中气十足地大骂:“见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你怎么做事的?给我回去面壁思过,接下来半年,不用来中书省报告了!”

那个官员被训得如同孙子般,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言尚怔然,听着刘相公教导旁人。

见小利而忘命。

做大事而惜身。

这用来说他,又何错之有?

既然要做大事,为何要惜身?

既然心中已有决断,为何还犹豫为难?岂因小我弃大家,岂因私情废大局?

言尚默默站了半天,忽地转身掀开门帘,向外走去。他已不用再问老师,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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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利不能让他忘命!

但大事不可让他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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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相公喝口茶,听到小官吏说言二郎来过,又走了。刘相公愕了一下,叹口气,也没多问。

旁边的一相公说:“你学生最近很难,大约是来向你讨教的。你不多管管?”

刘相公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一杯热酒,随口道:“他的路,总是要他自己走。”

那相公笑问:“不怕惹出天大祸来?”

刘相公转头,望着天下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