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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依然声音轻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暮晚摇又急又气,却也知道他不是一个能闲下来读书写字、弹琴访友的人,只能这般接受。

而不说言尚,暮晚摇自己都闲不下来。秦王败后,暮晚摇得到了兵部的势力,她趁乱要火速安排自己的人上位。

只有自己有势,才能和新帝相抗。

在新朝和旧朝轮换之际,在没有人顾得上这桩事时,言晓舟进牢狱去看杨嗣了。

原本是先太子自裁,刘文吉要给罪太子安上谋害先皇的罪,本以为朝中无人反对,但没想到言尚率先质疑此事。

在大魏朝堂上,一品二品的官都是虚职,只有名望没有实效。三品大官是宰相一流,四品五品的官已能日日上朝,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

何况言尚不仅是吏部郎中,他还是如今寒门之首。

他的质疑,自然颇有分量:“先太子已然认罪,当日先皇在世时质问先太子,先太子对自己的罪供认不讳。先太子已被囚于东宫,怎会有兵力再次谋反,去谋杀先皇?

“东宫出来的先太子妃说,太子是为她与三郎那些亲人朋友求情,才自尽的。一个想要护住自己亲人朋友的人,岂会多此一举地继续谋逆?谁听他的话?他就那般手眼通天?”

新帝坐在皇位上,忐忑地听着言二郎的质问,头皮发麻,他用眼角余光去看刘文吉。

刘文吉也在朝堂上,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言尚:“先太子谋反一次,就敢第二次。为何言郎中觉得他不会?难道你与他私下有勾结?你就知道他不会手眼通天?”

言尚温声:“他若真手眼通天到那般地步,他还火烧东宫做什么,还求情做什么。他若真那般厉害,还有我们什么事?”

他一贯说的委婉。

而常日在朝上不说话的韦树,此时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先太子真那般有本事,此时坐在皇位上的就是他,陛下和我们也不用讨论该如何处置他的后人了。”

刘文吉咬牙,却半天说不出话:“……”

新帝脸色青青白白,因韦树的直白。

新帝仍没有看出,刘文吉却开始警觉。他觉得言尚代表寒门,韦树代表世家新的长成势力……这两方若是联手,自己在朝上岂不是没了话语权?

言尚早已不是昔日的言尚了。

他要阻止言尚坐大。

而朝上这三方争斗,新帝看得半懂不懂,便一味含糊打哈,不敢轻易下场。

为了不让世家和寒门联手,刘文吉私下向赵御史施压,让韦树娶赵御史那个女儿赵灵妃。世家应当和内宦联手,将寒门挤出去再说。

但刘文吉也只能使一使这种手段,因他说不清先皇死因和先太子有何关系。

这处细节是模糊的。

言尚为首的大臣们查不出来,刘文吉也给不出详细的证据。好在言尚性情温和,又对先帝没那么深的感情,当新帝私下说服言二郎放过此事时,言尚盯着新帝一瞬,看得新帝心里不自在,但言二郎也同意放过了。

言尚只是为先太子争取了一下——

罪不及妻女子嗣。

杨家该贬,不应杀尽。

杨三郎虽谋反,但他是受先太子的蒙蔽欺骗,杨三郎罪不至死。

新帝批了言尚对先太子一事的处理方案,将杨家流放辽东,而对杨三郎,则是将他发放到剑南边关处做苦力,做民兵。

总之,留了杨嗣一条性命。

杨嗣被发配那一日,暮晚摇与言尚夫妻来送他。

言尚身后还跟着自己的妹妹,言晓舟。

暮晚摇身后,跟着赵灵妃。赵御史要和杨家断绝关系,不肯来送杨嗣。赵灵妃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穿着囚服,铐着枷锁,头发蓬乱,杨嗣沉默安静。他看也不看言尚夫妻,暮晚摇望着他,心里一阵难受。

言尚走上前,给了官差们一些银两,让他们走开,好给几人说话空间。

官吏们走远后,言尚凝望着目光涣散、并不看他们的杨嗣,低声:“你放心,你父亲被发配辽东,如今还没走。他年事已高,我尽量为杨家周旋。他们只是受牵连的,本身没有牵扯谋逆事太多。他们受的罚不及你重,做几年苦力,好好安顿下来,大家还会有再见机会的。”

杨嗣没说话。

言尚再次:“太子妃已经被家人接走了,她临走时,让我带给你一句话。说是太子留给你的。”

杨嗣没表情的眼神有了波动,他看向言尚,唇颤了颤。

良久,杨嗣哑声:“朗大哥,给我留了什么话?”

暮晚摇上前,看着杨嗣,轻声:“不管朝上人如何说,证据大家都给不出。我也不知谁说的是真的,但是太子妃说,太子是用你幼时赠他的匕首自尽的。

“他给你留话——承之,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吧,去做天上的鹰,去飞出长安。不要受我影响,不要让我束缚了你。”

承之,承之。

杨嗣的字就是“承之”,他还未弱冠,太子就因疼他给取好了字。

太子让他娶幽州节度使女,而今他成罪人,也不用娶了。

最终太子叫他“承之”,将他付出的那些,还给了他——那鹰在天上,就去天上吧。不要为凡间驻留,不要为俗情牵绊。

杨嗣呆呆听着,他目中光如星火在摇。他呢喃了两句,低笑一声。

他对言尚和暮晚摇夫妻说:“多谢。”

言晓舟安静地望着他,她想他也许有话对她说。只要他说一句,她就向前走一步。

可是杨嗣没有。

在言尚面前,杨嗣一步也不多走。

杨嗣转身便走向官吏们,赵灵妃哽咽叫一声表哥,低头抹泪。她心中悲凉,想从小领着她一起玩的表哥,说要做雄鹰的表哥……为何会这样?

暮晚摇在后喊一声:“杨三哥!”

杨嗣后背一僵,却不回头。

暮晚摇声音带哽咽:“我让人去地牢里将你阿父提出来,你不想见一见他么?”

杨嗣背脊挺直,他不回头,大步向前走:“不孝子牵连家人,无颜面对他老人家。不必见了——”

官吏们等杨嗣来,向这边的贵人们拱拱手,就用铁锁牵着杨嗣上路。

但是长安城门口,极速地行来一辆马车,杨父一身粗服,被官吏们赶下了车。暮晚摇立刻过来向杨父点头,并指路:“他走了——”

杨父眺望,见儿子的身影被官吏们拖着,在夕阳下惨淡无比。他着急无法,暮晚摇就借了马给他,旁边官吏要阻拦,被言尚摆手示意后退。

然而一个罪人,又如何出长安,如何能连累公主夫妻呢?

杨父骑在马上追出不到几丈,就停了步。骑马立在城郊,远望儿子萧瑟背影,杨父满目悲怆,高声大呼——

“三郎!三郎——

”这世道艰难,为父不知该说什么。为父并不怪你,你没有做错事,杨家不怪你。你忠义昂然,这有什么错?

“只怪我们将你教得太好了!”

杨父悲戚大哭:“三郎,三郎!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三郎,只怪世道艰难,你仍是我杨家的好子辈,仍是我的好儿子!

“待有机会,为父与你母亲去看你!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团聚的,会团聚的——”

遥远的,杨嗣回了头,目中若噙着泪,看着这边相送的诸人。夕阳残红,万物戚然。他在长安这么多年,一次次转身离去,送行的,还是只有这些人。

韩束行跟在言尚身后,感受到所有人的悲凉。但是他不能理解杨父话中的意思,他便询问言二郎。

言尚凝望着远处山脊下含泪回头的杨嗣,低声解释:

“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想让你做个坏人,但是做坏事是不对的;我想让你做个好人,可是我也没有做恶事,却落到这个下场。”

韩束行怔忡,道:“什么意思。”

言尚说不下去,暮晚摇答他:“是说世事逼人至此,杨三哥没有错。

“韩束行,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错。我们都不是恶人。

”只是这天地一切都没有黑白分明的道理,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立身之处……”

言尚与她一道说完:“但求问心无愧。”

大家都在难过,只言晓舟沉静。

少女望着远方,听着哥哥嫂嫂的话,听着杨父的泣声,看着杨嗣噙着泪的目光。她再想到了那一天暴雨下的长安。

那时候杨嗣明明能杀了她和赵灵妃,但是杨嗣还是走了。他不杀无辜百姓,他有原则,他只是走了那条路。

言晓舟突然心痛一瞬——安身之处。

杨嗣的安身之处,可有找到?

身为……朋友、故交,她是不是应该帮他?

这不是结局。

杨三郎的结局,不应该如此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