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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商号外面盖起了一个大院子,院子中又隔断出一些小院子,唐焰焰的住处自成一个院落。院落中又分外院内院,虽是在这样的地方条件简陋,也算是相当讲究了。

到了院门口,杨浩正了正乌纱帽、抻了抻官衣,端着袍带便进了院子,外院里没人,冷冷清清,杨浩见二门敞开着,微一顿足,便又向二门走去。

唐焰焰在谷口奋力一掷,可那瓶儿不但没碎,反而“当”的一声响弹起老高,弄得她纳罕不已。捡起那瓶儿察看,发现磕掉了瓷粉的地方竟然露出了白铜。白铜的瓶儿,这可叫她怎么打碎?唐焰焰一时如罩云山雾海,颇为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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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原来,昔年唐老太爷受夫人之命,去为这瓶儿再配一只一模一样的,当地没有制瓷业,他又是唐家主人,不知多少大事要他去办,哪有功夫专门往江南一行,寻位烧瓷名家再做一只。于是便偷机取巧,去寻一位铜铁匠打造一只,外涂瓷粉,绘以兰花,唐老夫人本就不懂瓷器,也能遮掩过去。

谁料到了铜匠铺子,照样儿打造好一只,却不慎把那只真瓶儿磕碎了,唐老太爷只知这是夫人的嫁妆,生怕回去被她埋怨,干脆使了鱼目混珠的手段,打造了两只一模一样的白铜瓶儿拿回来,两只瓶儿肉眼看去一模一样,只是手工打制的铜器比不得后世用机器批量制造几乎不差分毫。因为铜壁厚薄有些差异,轻重自然不同,反而更加似模似样。

唐老太爷已经过世,这桩公案唐焰焰自然是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她虽满腹纳罕,却还以为这施了法的瓶子就须用这样材质的瓶子才有效,所以也未多想,她的个性,那是锲而不舍,这样小事哪里难得了她。

她回了李家商号后,便向工人讨了一柄大锤,到了自己院落,使个借口赶走家仆女侍,将那瓶儿搁在平溜溜的一块石板上,咬牙切齿地抡起大锤,便一锤子砸了下去。

她虽练了一身武艺,终究是个女子,气力有限,而且又是不曾摆弄过大锤的,这一锤下去便失了准头,歪歪斜斜不曾砸个正着,只听“铿”地一声响,石板碎裂,那瓶儿却“噌”地一下飞了起来,直奔院门。

杨浩端着官袍玉带施施然迈过门槛,刚刚一抬头,白闪闪一件物什儿便滴溜溜地迎面飞来,他虽习了武艺,六识比常人敏锐的多,但是瓶如飞矢,倾刻便到,他若先发现片刻或可倚仗高明的身手躲避一下,此时发现已然晚了。

杨浩只一抬头,也未看清是件什么法宝,那白铜瓶儿便劈面飞来,杨浩根本来不及躲闪,就听“砰”地一声,那瓶儿磕在头上,登时皮开肉绽、血披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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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朋羽老头儿和程德玄气势汹汹地赶到了李家商号。

他们本来正在后谷处理抚民事宜,因为一桩案子争执起来,恰在此时,范思棋赶来告知府台大人回来了,要他们尽快回去,有事相询,是以二人便急急赶了回来。二人到了知府衙门,才知道杨浩又去了李家商号,两人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便又赶到了这里来。

他们为了何事呢?原来,前日木魁回来,押回许多东阳寨的俘虏和羌人百姓。东阳寨的男子,但凡高过车轮的俱被木恩处死,草原上的女子,就如货物一般,谁是胜利者,谁就是她们的主人,对她们拥有绝对的处置权,这些女子和她们的孩子自然按照草原上的规矩被分配给了那些骑士。在这一点上,杨浩就和契丹人对幽云十六州实行分制一样,也是一州两制。

而另一些羌人,就是原本战败于东阳氏,沦为东阳氏奴隶的那些羌人,已被杨浩赦为平民,却须妥善安置。林朋羽在谷中给他们单独划定了一块区域,又着人帮着搭建了帐蓬、茅屋,分赐了米粮,暂且让他们安顿下来,准备次日再对他们登记户藉,问清他们以前的从业技能,安排他们的营生。

有个百姓闲着无聊,当时就在一旁观看。这个人姓花名无月,原本是个北汉国的纨绔公子哥儿,只是北地常经战乱,家里已经没落,沦落成破落户的花公子就与一班泼皮整日混在一起,吃喝嫖赌、坑蒙拐骗的混日子。

自到了芦岭州之后,这人好吃懒做,什么正经事情也干不来,后来却在赌场找到了一份营生。可是近来因为羌人常来烧杀掠夺,商贾不敢来芦岭做生意,赌场也冷落下来,他无所事事的,便整日介东游西逛起来。

他逛到此处,恰见林朋羽老先生正在安置那些羌民,内中一个少女,身段窈窕,脸蛋俊俏,虽是一身褴褛,气色也嫌不好,却是颇有姿色,不觉动了心思。

那些羌人刚刚从奴隶到平民,又是置身于汉人地界,见了谁都不免一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模样。见他们如此软弱可欺,这花无月的胆气便更壮了起来,他又想这些羌人皆是俘虏,如同猪狗一般低贱,官府也不会为他们做主,因此他窥准了那少女所住的窝棚,到了夜间便悄悄潜进尚未建成的新寨里,摸进那少女帐中将她强行奸污。

那少女的老父闻讯赶来阻止,又被花无月用怀揣的尖刀捅死,事情张扬开来,他便急急逃窜,却被一个身形高大的羌人铁匠赶来将他擒住。若依此地习俗,逮到了这样的恶人,早已当场打死,尸体拖去喂狗。可是这里毕竟是芦岭州,他们初来乍到,哪敢随意处置汉人,便只将那花无月拘押,待得天明,便向赶来登记户藉的林主簿哭告冤情。

林主簿一听勃然大怒,当下便令人去禀知主管司法律令的程判官,请他前来处理。

程德玄这些日子在芦岭州不好过啊,尽管他现在夹起尾巴做人,做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对杨浩也恭驯的很,但是府衙同僚却都不愿与他亲近,更得不到百姓们的赞许和爱戴。所有的芦岭百姓都视杨浩如再生父母,而他这个原本的移民正钦差在百姓中却毫无威望。

因为芦岭设州置府以后,也不知是谁,把当初一路上正副钦差之间发生的那些恩怨给张扬了开去,,渐渐的他昔日的所作所为都被百姓们知晓了,所以百姓们对他冷淡的很。虽说他现在是本府的判官,大家不敢当着他的面说甚么,但是眼中那种冷漠和鄙夷,却是毫不掩饰的。

也不知是不是疑心生暗鬼,他觉得就连自己手下的衙役对他都毫无尊重之意。在这芦岭州,他是孤独的,他没有一个心腹可用,连一个倾诉苦衷的朋友都没有,孤独和他人的冷遇程德玄都能够隐忍,可是如此下去,他在芦岭州毫无根基,将来如何完成府尹大人吩咐的使命?

但是这桩汉人与羌人之间的强奸、凶杀案子一呈上来,程德玄忽然觉得在百姓们中间重塑自己形像的一个重要机会已经到了。芦岭州的根本是那四万汉人,得到了他们的拥戴,才能成为芦岭州之主,才能保证政令畅通,上下一体。而羌人,且不说他们的劫掠和杀戳令芦岭州百姓是何等的仇恨,单单就凭他们现在是战败被俘,又凭什么享有和汉人一样的权利和保障?

他相信,如果妥善处理好这桩案子,完全站在汉人一边,一定能得到全体百姓的一致拥戴,彻底扭转他的不利形象。

当初,杨浩决定用和羌人一样残酷的手段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狠狠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时,程德玄是反对这样做的,他觉得狗咬人一口,人不能咬还回去,上国人物应该有上国人物的风度,应该用仁者之风、王道之治去恩抚感化这些化外之民。但是当杨浩的手段大见成效,被打疼了的羌人比受到恩赐笼络时更加恭敬,笑容更加殷勤时,他的立场却转变的比杨浩还彻底了。

程德玄赶到现场,当着许多赶来听审的羌汉各族百姓公审此案。花无月在他面前狡黠抵赖,只说那羌人少女困于生计,干的是半掩门儿的勾当,当时是主动勾搭他上门苟合,不想羌人刁横无耻,事罢却阻住他去路,强索十倍钱财,两下里争执不已,他要强行离开时,那少女老父便取出了刀子逞凶,是他自卫厮打之中,错手杀了那老人。

花无月虽是泼皮无赖,家境尚好时也是读过书的,把一个谎言编得天衣无缝,当地汉人本对羌人全无好感,他在供词之间又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些时日来横山羌人对芦岭州百姓的迫害,激起大家的同仇敌忾之心,顿时许多人不分青红皂白,便为他鼓噪起来。

花无月编得虽然圆满,内中其实不无破绽,仅是那件杀人凶器,分明就不是羌人惯用的刀具,何况这些羌人百姓入谷前都经详细检查过,谁身上可能藏着刀子?若是细细推敲,以程德玄在开封府为吏数年的经验,还能找出许多破绽。

但是程德玄匆匆审理一遍,便采信了花无月的供词,指那羌人开私窑、不纳税,讹诈客人,纠由自取。而花无月是自卫杀人,本无过错,但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方才惹出事端来,便对他判了个十棍之刑,小施惩诫。

程德玄如此颠倒黑白,明显是在袒护汉人的判决一宣布,大失所望的羌人们便骚动起来。他们本来就忐忑不安,不敢相信杨浩的保证,不敢相信汉人会善待他们,如今这个汉人大官儿这么袒护一个行凶杀人、奸**女的凶手,他们不敢想象自己的族人以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许多主动投靠芦岭州的其他部族羌人,和被招抚来的羌人也都赶来听他问案,见他处断不公,也都跟着鼓噪起来。不过这里毕竟是汉人的地盘,外面就是汉人的大军,他们是着实被打怕了,家人、族人都在这里,他们没有勇气暴乱反抗,只能不停地申辩抗议。

林朋羽坐在一旁听审,也被程德玄明显的偏袒激怒了,这个老朽其实心眼很活泛,绝非一个拘泥不化的腐儒,当初杨浩决定以暴制暴时他也不甚赞同,主要原因却是因为哪怕羌人再猖獗,杨浩这个官儿也能做得稳当,但是一旦用酷厉手段实施报复,百姓们是得以保全了,但是对杨浩的仕途反而不利。他本人是杨浩衙门里的主簿,他的子侄也在杨浩手下做官,他们的前程可全系在杨浩身上,如何不为杨浩担忧?

可现在不同,如今杨浩有功有过,有誉有诽,本来是功过掺半的事儿。以暴制暴的手段那是不想用也已经用了,如今大战已经结束,如果杨浩能同化这些羌人,保持芦岭州的稳定,那就是德义有闻,清慎明著,恪勤匪懈,治境有方,抵消他行兵用狠,血腥报复落下的不利影响同,将来的考评还是不错的。

然而,程德玄处断不公,万一激得这些羌人横下心来造反,不知又要死伤多少百姓,纵使军队将叛乱弹压下去,也再休想和睦彼此的关系,这事一旦传入朝廷,不正是佐证了杨浩以暴制暴乃是制造民族仇恨,是根本行不通的吗?

所以林朋羽据理力争,与程德玄当场争执起来。程德玄掌管律法,除了本府主官,旁人可无权对他指手划脚。尤其是他的判决一出,听审的汉人中的确响起一阵欢呼赞美声来,程德玄顿时激动起来:整天都拿热脸蛋贴这些刁民的冷屁股,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他们的恭维赞美了?

程德玄得了百姓的欢呼,更加飘飘然起来,根本不在乎林朋羽的意见,二人正争执不下的当口儿,就听说杨浩回来了,于是便一起返回,想要听他裁决。程德玄倒不怕来见杨浩,和杨浩相处这么久,他也有点看清杨浩的为人了,纵然两人之间有私怨,杨浩也不是那种因私废公的人,何况从当日听说羌人来袭时杨浩的激烈反应来看,他是极其看重这些拥戴他的汉人的,他对羌人那么强势、那么仇视,岂会不同意自己的判决。如果他反对,不是把百姓都推到了自己一边?

程德玄有恃无恐,林朋羽怒气冲冲,两个人冷着脸进了李家商号,李家商号的伙计一瞧知府大人刚进去,判官和主簿也来了,心中都纳罕不已。当下一个小管事便点头哈腰地迎上去道:“两位大人,是要找我们员外,还是来寻知府大人呐?”

林朋羽吹胡子瞪眼地道:“府尊大人可在李员外处?”

那小管事陪笑道:“没有,知府大人刚刚进院儿,去寻唐大姑娘了。”

程德玄和林朋羽来过李家商号,却不认得唐焰焰住处,便冷哼一声道:“我等有要事面禀府台,且引我们过去。”

“是是是,两位大人这边请。”那小管事引着两人往唐焰焰的院落走,一边走一边搭讪道:“嘿嘿,我们这正说着呢,咱们知府大人那真是文武双全,下马能管民,上马能治军的奇才呀。刚刚的在谷外遇到二十多个羌人刺客,咱们知府大人飞身下马,仗剑杀敌,真个是一身骁勇,令人景仰……”

林朋羽一听,不由大吃一惊,急急止步问道:“甚么,知府大人在谷外遇到了刺客?还……还是二十多个刺客?大人可曾受伤?”

那小管事陪笑道:“要不说咱们大人文武双全,端地了得呢,嘿嘿嘿,二十多个刺客,连咱们杨大人的毛都没伤着一根,咱们杨大人周身上下囫囵得很呢。”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人那脑袋跟血葫芦似的,跌跌撞撞的抢了过来,林朋羽见这人满脸都糊着鲜血,也看不清他五官模样,不禁吓得惊叫一声,站在了那儿。程德玄却跟中箭的兔子似的一跃而起,“呛啷”一声便拔出佩剑,目如冷电,向那人骇然望去,见他五官难辨,那身官衣倒是熟悉的很,不禁犹疑起来。

那人听到叫声,使劲抹了一把脸上鲜血,看清了他们的模样,脸上露出喜色,他一把扯住林朋羽,急声道:“林老小心,里边……有刺客,我……中了好……好大的一件暗器,你快……唤人……去救……唐姑娘……”

杨浩说完,身子一歪,便软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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