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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姑娘恋恋不舍地又往船舱方向看了一眼,便随着那小黄门沿着阶梯走向甲板下面。

船舱中,赵德昭从缝隙中看着邓秀儿的身影消失,忽然厮吼一声,狠狠地在舱板上捶了一拳,便像受伤的野兽一般奔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将舱门摔上。

“王爷,王爷……”几个小内侍慌忙抢过去拍打房门,宗介洲冷冷地道:“算啦,就让王爷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想一想吧。”

他转过身,望着被那一拳捶得扇动不已的舱门,沉沉地道:“去,看紧了邓姑娘,一俟她见过了邓祖扬之后,立即叫人载她离开,不得在船上须臾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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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杨院使,你不用再说了,本府已经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杨浩愕然道:“邓知府,本官不明白……你已经明白了什么?”

邓知府微笑道:“杨大人要本府向官家上表请罪、承认自己昏庸无能、治下无法,才弄得天怒人怨,泗洲百姓满身冤屈都不敢击鼓告官?”

杨浩微一蹙眉:“邓知府这话说的……,莫非邓知府对本官有甚么成见?本官的意思是,府台大人不如承认是受人蒙蔽,对泗洲官商勾结一事一无所知,如此,大人身上的罪责就会轻一些,魏王殿下已答允与本官一起为府台大人做保,随同府台大人的奏表上书官家,那样的话……”

邓祖扬打断杨浩的话,冷冷问道:“邓某很是奇怪,魏王千岁和杨院使何以如此热忱,要为邓某这么一个素无交情的糊涂官儿向官家请命呢?”

“这个……”

杨浩为难起来,当着人家老爹,总不能说那是因为你女儿生得俊俏,魏王喜欢了她,有意要把这知府千金纳进私房,所以才想救你这个便宜丈人吧?

杨浩吱唔半晌,实在难以启齿,只得说道:“府台大人清廉自守、品性高洁,魏王和杨某都是十分敬佩的。如今邓知府为小人蒙蔽,身受其害,若是就此受到国法严厉制裁,实在令人扼腕叹息,故而……”

邓祖扬豁然大笑:“哈哈,哈哈……,魏王千岁和杨院使古道热肠,邓某真是感激不尽,不过……王爷与院使大人的好意,邓某可是实实的不敢当,邓某不识抬举,只能敬谢不敏了……”

杨浩愕然道:“邓府台,本官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这桩案子,你是难辞其咎的,抢在钦差御使赶来之前先行上表自请处分有何不可呢,如有魏王和本官为你求恳,想来官家也能有所考虑……”

邓祖扬伸出手去,张开五指将一只茶盏抓在手中,微笑着说道:“不错,泗洲今日局面,本官难辞其咎,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的,邓祖扬年年考评都是公体为国、干练精明,如今铸成这般大错,还有何颜面劳动魏王千岁和杨院使去为邓某向官家乞活呢?”

“邓知府……”

“邓某……该死呀!”

邓祖扬突然把手一举,狠狠往桌上一拍,“啪”地一声炸响,茶杯登时四分五裂,茶水洒了一桌,杯子碎了,就连茶杯盖儿都断成了三截,瓷杯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立即染红了那些洁白的瓷片。

杨浩撞倒了凳子弹身而退,攸地倒跃出三尺多远,提高的戒备叫道:“邓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做蠢事!”一句话未说完,就见邓祖扬抓起一块茶杯碎片,把头一仰,便向自己颈间毅然、决然地狠狠划去,惊得杨浩魂飞魄散,立即又向邓祖扬猛扑过来。

“噗!”

到底是迟了一步,杨浩的指尖触到了邓祖扬的胡须时,一腔鲜血已喷了出来,溅得他一头一脸,浓稠的血液溅在脸上手上时,血液还是热的,杨浩的心却已冷了,他隔着一张桌子,身子向前探出,一只手臂就那么呆呆地举在邓知府面前,再也说不得、动不得了。

邓祖扬决然的一划,锋利的瓷片立即划断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他望着杨浩,眼神里有一种得意而戏谑的笑意,他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想要对杨浩说些甚么,可是因为声带断裂,他已发不出声音,轻微的嘶嘶声中,鲜血便顺着他的嘴角汩汩流下。

“你……你……”

杨浩眼睁睁看着邓祖扬逐渐萎顿下去,脑海中还是轰隆隆的一片迷茫:“他自杀了,他竟然自杀了……”

舱门打开,一声凄厉尖锐的女人尖叫叫从舱门口传来:“爹爹……”

与此同时,邓祖扬的身子软倒了下去,“噗嗵”一声撞翻了凳子,整个人倒卧在血泊当中。

紧接着,一个不亚于那少女声音的尖锐嗓音嚎叫起来:“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

杨浩颈项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就见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地向远处逃去,邓秀儿则直勾勾地看着邓祖扬倒在地上的尸身,一步步向前挪来。

杨浩无奈地闭了闭眼睛:“这个刚愎自用的糊涂官,就是死,都留下了一摊子的糊涂事,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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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开,船上的人都被惊动了,就连宗介洲也没有再阻止魏王,堂堂一方知府,哪怕是个犯官,他的死也不是一件小事情,怎能不惊动众人。

所有的人都赶到狭小拥挤的底舱邓祖扬住处,看着抱着父亲尸身哭得死去活来的邓秀儿愕然不明。慕容求醉惊讶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邓府台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自尽呢?杨大人……”

杨浩一身是血,摊摊双手,无奈地道:“邓知府为何自杀,本官也是摸不着头脑。”

方正南目光一闪,突然问道:“杨院使来见邓知府,是因为……”

“明日就要将此案移交巡案御使,而邓知府既是泗洲牧守,又是待罪之身,所以本官赶来会唔邓府台,只是循例交待些事情,谁料……谁料邓知府毫无征兆,突然就拍碎了茶盏划破了自己的咽喉……”

“杨院使,你亲眼见到我爹自尽的?”

邓秀儿忽然抬头问道。她满脸是泪,哭得梨花带雨,脸颊苍白、双眸却带着股妖异的红色,声音哽咽,语气却冷静的可怕,杨浩看了心头也不禁泛起一抹寒意:“不错,你……你方才不是也亲眼见到了么,那划破咽喉的瓷片如今还攥在他的手里,本官实未料到令尊会突然自杀,想要救他已是来不及了。”

“杨院使,我爹临死,可曾说过些什么?”邓秀儿任泪横流,死死地盯着杨浩问道。

“令尊说……,令尊拍碎茶杯时,只说了一句‘邓某该死’……”

慕容求醉听到这里,长叹一声道:“邓知府察事不明,致使家人为祸乡里,常自心怀愧疚,老夫就听他说过自惭自愧之言,如今看来,邓知府是因为听说明日就要将此案移交有司,罢官究罪,这才心生绝望,陡生自尽之念了。”

方正南也长吁短叹地道:“可惜,可惜呀,官家仁厚,以邓府台的罪责,原不致死,谁料他竟这么想不开,邓知府的性子实在是太刚烈了些,书生意气、书生意气啊……”

慕容求醉摇头一叹,俯身去扶邓秀儿:“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来人呐,把邓府台扶起,暂且安置到榻上,稍候换去血衣,更换衣裳。”

程羽和程德玄冷眼旁观,彼此对视一眼,一脸狐疑之色不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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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邓祖扬敛尸的时候,有人在他袖中发现了那封遗书,一俟得知了遗书内容,邓秀儿再也隐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不会的,不会的,爹爹明明是冤枉的,绝不会写下这样的东西,那些人横行不法,爹爹完全蒙在鼓中,他怎会自承与那些奸商贪吏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是有人意图陷害我爹爹。”

程德玄目光一闪,一把取过那封遗书,递到邓秀儿面前,问道:“邓姑娘,你看看这遗书笔迹,可是令尊亲笔?”

慕容求醉也飞快地闪身过来,一见程德玄已将书信递到邓秀儿面前,不便出手去抢,便掩唇轻咳一声道:“秀儿姑娘,这封遗书事关重大,你可要看好了,小心些,众目睽睽之下,若有损坏,可就有损毁证物之嫌了。”

邓秀儿的字是小时候爹爹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自己父亲的字她怎不认得?眼看着那纸上笔迹确是父亲亲笔无疑,邓秀儿还是难以置信,只得哀哀哭泣道:“这字迹……确是家父亲笔,但是这信……这信一定是有人逼迫我父亲写下的,泗洲这桩粮草案,从不曾有人攀咬我父,更无任何凭据证明是我父暗中操纵,眼看朝廷钦使将至,他怎会在这个当口儿揽下所有罪责一死了之?你们说,你们说!”

众人都默然不语,邓祖扬猝然自杀确实疑窦重重,但是船上这些人本就各怀机心,人人心中有鬼,背后都搞过自己的小动作,如今弄不清邓祖扬的确实死因,谁敢胡乱主张,万一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怎么办?

杨浩净了面,更换了衣衫,刚刚赶了回来,站在一旁也是嗒然不语。邓祖扬自尽时,唯有他一人在舱中,打开舱门的时候,邓祖扬刚刚倒下,杨浩隔座而立,一身鲜血,如果说可疑,那他是最可疑的凶手。

可是魏王和宗介洲对他进舱与邓祖扬叙谈的真正原因一清二楚,他们是不会怀疑杨浩的。程羽和程德玄更不认为杨浩有杀邓祖扬的动机,至于慕容求醉和方正南,虽然有心把南衙的人攀咬出来,利用邓祖扬之死再反泼一盆污水,可是对杨浩天马行空无迹可寻的打法这两位老先生着实有些打怵,如今邓祖扬已死,而且那份遗书写得很合他们的心意,便也不敢多生事端。

邓秀儿眼见所有官员连魏王在内都默认了邓祖扬自尽的事实,无人有意追寻真相,她虽是疑虑重重,绝不相信父亲虽揽罪自尽,却是愈逢大事愈加冷静,这种时候杨浩的嫌疑再多,自己也奈何他不得,仇恨之火在心头熊熊燃烧,她却是咬紧了牙根不发一语。

眼见邓秀儿脸颊苍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赵德昭既痛恨自己无能为力,又为她的处境感到伤心,踌躇半晌,只能安慰道:“邓姑娘,令尊的死,本王也感到很伤心,可是在本王这船上,是没有人能杀害他的,眼下又有他的亲笔遗书,想来,邓知府确是听闻明日巡案钦使便到,自知难逃罪责,一时想不开才……。唉!人既已死,朝廷也不会多做追究的,待明日见过了巡案御使,本王会将令尊遗体归还府上,好生安葬了他吧。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

赵德昭自觉这番安慰的话苍白无力,说到一半就转过了头去,邓秀儿看在眼中,却道是连魏王也嫌弃了她,不欲沾惹她这不祥的人家,她惨笑一声,只向赵德昭盈盈一拜,连父亲的尸首也不多看一眼,便趋身退了出去。

走到甲板上,阳光满天,灿烂无比。邓秀儿只一抬头,就觉头昏眼花,眼前金星乱冒,几乎一跤跌倒在甲板上,她急急扶住船舷,牙关紧咬,唇瓣都已咬得沁出血来,阳光下,秀美的脸庞苍白如纸,只有唇上一抹嫣红,叫人看着怵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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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府里,一片愁云惨雾,仅剩无几的忠心下人们也都远远避了开去,犹如一群惊弓之鸟,躲在远处窃窃私语,不敢靠近过来。

因为家财尽皆变卖一空,房中已是空空荡荡,就像遭了贼人洗劫一般,刘夫人母女就坐在空荡荡的房中相拥哭泣,已是哭得肠断泪干。

“娘,我不相信爹爹是自尽的,这些事根本就不是爹爹指使的,爹爹为什么要认罪?如果没有这封遗书,他们说爹爹是羞愤于家人所造的这些孽,不愿罢官受审,再受凌辱,女儿或许会相信。可是如今如今有了这封遗书,女儿反而绝不相信爹爹是自尽而死的,他……一定是被人害了,一定是!”

对面,刘夫人痴痴呆呆地坐在那儿,蓬头垢面,两眼红肿如桃,对女儿的话不接一语。

邓秀儿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点血色,两眼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疯狂中带着可怕的冷静,恨声道:“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擂,没有人想为爹爹申冤。在船上,女儿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女儿看得出来,那些人都不想帮我,想不想让真相大白。

爹爹死的冤,就算他是自尽,也一定是被人活生生逼死的。逼死他的人说不定就是利用我们母女相要挟,女儿怎忍让爹爹最后一番心血也付诸流水?明天,他们接迎了巡案钦使,就会将爹爹的遗体发还咱家,女儿要披麻带孝为父送终,好生安置了母亲的去处,然后就去找他们报仇,邓家没有男儿,女儿一样可以尽孝!”

刘夫人身子一震,神情不安地喃喃自语:“官人明天就回来了……明天就回来了么?”

两抹病态的潮红自邓秀儿颊上缓缓升起,自有一种妖艳的美丽:“咱们邓家,除了我们母女,只有小姑一人了。小姑自幼出家,是华山无梦真人的高徒,如今是华山出云观的观主。刘家那些无良的亲戚全都指望不上,女儿想安排可靠的家仆护送娘亲去华山投靠姑姑,娘,你说好么?”

“官人明天就要回来了么?”刘夫人痴痴呆呆地说着,还是不接邓秀儿的话,因为刘家的人害得丈夫身陷囹圄,刘夫人对自己痛恨不已,早已心力憔悴,再听丈夫已死,整个人都已崩溃,神志都已有些不清楚了。

邓秀儿用低低的、清晰的声音道:“女儿是一介弱女子,没有证据指认凶手,可是女儿如今也不需要证据来指认凶手了,凶手不会是旁人,必是杨浩、程羽、程德玄这班晋王的爪牙,而杨浩,十有八九就是逼死爹爹的第一元凶,女儿一定要杀了他!他们能不需证据逼死爹爹,我就能不需证据而杀了他们,杀掉一个就是替爹爹抵命,杀掉两个,算是女儿赚的。”

“官人明天就要回来了么?官人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两行热泪自刘夫人颊上扑簌簌落下,对女儿的话她置若罔闻,只顾念叼着这一句话。

一见母亲如此模样,邓秀儿心中一惨,几乎又要掉下泪来,她红着眼睛对母亲道:“娘,爹爹已经去了,你不要太过伤心了。且好生歇歇,女儿去……去张罗出殡之事。”

邓秀儿说完,伸手摘下自己头上的金钗凤珠,将之弃之地上,又盈盈起身,解去翠衣锦带,换了一件素罗衫子穿上,又将一条白绸系在细细腰间,就像一朵凄艳迷离的断肠花,姗姗冉冉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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