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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他们脸上布满了痛苦和悲伤,没有一个人眼中脸上没有泪水。他们却紧咬着牙齿,没有高声呼喊朱襄的名字,没有任何人挽留朱襄。

朱襄问在车窗旁骑马随行的司马靳:“司马将军,他们还跟着吗?”

司马靳道:“他们还跟着。”

朱襄下马车,请送行的人回去。

送行的人点头,停下了脚步。

过了一里地,朱襄看着不断回头的司马靳,又问道:“司马将军,他们还跟着吗?”

司马靳叹气:“他们又跟来了。”

朱襄再次离开马车,请求众人不要再送行。

众人再次答应,停下脚步。

但很快,朱襄听着司马靳的叹气声,知道送行的人又跟来了。

如此几次,一直到了邯郸的边界,看到了驻守的赵军。

赵军在将领的命令下放行,看着这群不知道如何绕来他们的秦军,神情都很惊恐。

更让他们惊恐的是,白起命令秦军就在他们附近驻扎休息,搭灶做午饭。

饥肠辘辘的赵人站在离秦军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继续养着眺望着朱襄乘坐的马车。

马车中雪已经哭得双眼红肿。嬴小政抱着篮子,虽然没有掉眼泪,但也神情低落,两眼泛红。

朱襄又离开马车,他让人取来送行的人赠送的肉干粮食,就地生火做饭。

“吃完这顿送别饭,请回吧。”

朱襄朝着送行的众人跪下,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因昨日朱襄说的那句疯癫之语,邯郸许多贵族士子虽然敬佩朱襄,但不敢为朱襄送行。所以前来的人,几乎都是无知的庶民和城郊的赵人。

只有他们向士人跪拜,什么时候有高高在上的士人向他们跪拜?

送行的赵人纷纷跪下,终于在朱襄面前嚎哭出声。

庶民没有文化,哼几首歌谣也不懂什么意思。他们只能用哭声做乐声,为朱襄送行。

赵军的军营中,将士兵卒们看到这一幕,也大为震惊。他们纷纷询问,秦军护卫的是何人,送行的又是何人,为何一个高高在上的秦国贵族会为看上去赵国庶民的人下跪叩拜?

“我偷偷听到,那人似乎是救了长平赵军的朱襄公。”

“朱襄公为何在秦人军中?!”

即使兵卒没有见过朱襄,也听过朱襄的名声。

朱襄公不是为赵国立下很大的功劳吗?为什么他会随秦军离开?难道是秦人逼迫?

可秦军为什么不驱逐跟随的赵人?为什么赵人虽然在哭泣,却请朱襄公一路走好,不要回头,不要想念?

“朱襄!!!!!”

跪地不起的朱襄抬起头,看到几匹骏马飞奔而来。

在马上,廉颇披头散发,就像是一个老疯子;身体不好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的蔺相如脸色灰白,一边骑马一边咳嗽;唯一看上去状态比较好的蔺贽正单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对着自己挥舞。

“蔺翁,廉翁,蔺礼……”朱襄跪在地上,直起身体,无法控制地痛哭出声。

白起拦住阻挡的人,对下马者抱拳,没有说话。

三人对白起虚虚一抱拳,然后奔向朱襄。

蔺相如在朱襄面前单膝着地,将朱襄抱在了怀里,就像是一位孩子受到了莫大冤屈的父亲。

朱襄也抱住蔺相如,今日强装的镇静轰然破碎。

他将脸埋在蔺相如肩膀上,想说很多话,却哭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披头散发的廉颇双膝着地,双拳不断在地面锤击:“王无道!王无道!王无道!!”

往这边张望的赵国将领中有人认识廉颇。

他惊骇道:“廉公?”

“还有蔺公……”一个将领声音颤抖,“邯郸究竟发生了什么?!”

“朱襄公!!”

又是几声呼喊,竟是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骑马赶来。

这两位赵国公子明知道朱襄诅咒赵国灭亡,还是来为朱襄送行了。

两位赵国公子在朱襄面前跪下叩首:“朱襄公,是我对不起你,是赵国对不起你……保重!”

赵国将领身体瘫软,扶着营门的旗杆才站稳。

蔺相如摸了摸朱襄的头发,松开了朱襄。

朱襄擦干眼泪,将两位赵国公子扶起:“我知道平原君和平阳君已经尽力,我不怨你们。”

赵胜和赵豹在心里道,那你是怨赵王,怨赵国吗?

但他们不敢问,只能继续哭着道歉。

“朱襄!”“朱襄公!”

又是几声呼喊。李牧和朱襄不认识的信陵君也前来送行。

朱襄看到李牧后忍不住骂道:“我不是让你别来吗!”

李牧只是一个年轻将领,如果他来送自己,在赵国还如何自处?!而李牧的根基都在雁门郡,他不可能说服全家抛弃一切随自己入秦!

“我思索了许久,为你送行,比我的前程重要。”李牧道,“这一位是魏公子信陵君。”

朱襄站起来,对信陵君抱拳作揖:“久仰。”

魏无忌立刻将朱襄扶起,道:“我怎敢受朱襄公的礼?我奉魏王之命来迎朱襄公入魏,可惜……”

他本想说,如果朱襄不喜秦国,随时欢迎来魏国。但他看了一眼旁边黑着脸的白起,没有说出这句在此刻很像挑拨离间的话。

虽然以魏公子的身份,他应该说出这句话。可魏无忌在面对自己尊敬的士人时总会以本心出发,他不愿朱襄再承受一次君王的误解。

“贤人远行,怎能没有乐声相和?”魏无忌转移话题道,“赵国士子不敢为朱襄公送行,我是魏国公子,我来。”

说完,魏无忌转身让门客拿出琴,跪坐在地上,开始奏乐。

魏无忌的门客们有的也拿出了琴,有的拿出瑟、鼓、笛、筝等乐器,还有的拔出腰间长剑,叩剑高唱《诗经·桧风·素冠》。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被迫害的贤人啊,你身穿素衣素冠,身形消瘦,我心里多么悲伤,恨不得替你承担这一切。

送行的赵国庶民听不懂这首歌谣,平原君和平阳君能听懂。

赵胜看着这个妻弟,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恼怒。最后,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悲愤,也拔出剑,叩剑同唱。

赵豹闭上眼睛,攥紧拳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廉颇坐在地上,仰面长歌:“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

李牧取出剑,也叩剑相和:“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

廉颇唱的是《小雅·我行其野》,他痛斥赵王用新人弃旧人,不是因为旧人厉害,而是因为赵王全不念旧日君臣之情。

李牧和的是《曹风·候人》,他讽刺赵人有眼无珠,让庸才高居庙堂,贤才不得重用。

周围人都在唱诗,最精通《诗经》的蔺相如却只是替朱襄抚平发丝,整理衣襟,叮嘱着一些毫无文采的话。

“秦国比邯郸冷,你要多穿衣,不可再像在邯郸一样,冬日也在田野乱跑。”

“雪恐难以与秦人妇相处,你要多多教导她,保护她,不要让雪受委屈。”

“政儿去了咸阳恐怕要与你分别,你要多去看望他,最好说服秦王,让你成为政儿老师。”……

嬴小政从雪的手中挣脱,抱着蔺相如的腿道,终于哭了起来:“蔺翁!和政儿一同入秦!政儿保护你!廉翁也一同来!蔺伯父,你要丢下政儿吗?李伯父,老师!你不能抛下你的弟子!你们都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政儿啊,蔺翁老了,走不了那么远了。”蔺相如抱起嬴小政,“你廉翁和老师都是世代为赵将,兵卒如同他们的家人,他们难以离开赵国。”

“我不管,一起走!”嬴小政死死抱住蔺相如的脖子,“一起走!”

他在梦境中看到的自己在赵国的“记忆”,全是一片孤寂、屈辱和愤怒。

但在现实的世界中,他自从来到了舅父家中,就一直被人宠爱。特别是蔺翁,抱着他玩耍,抱着他念书,就像自己的亲祖父。

所以他不要和蔺翁分别!

“政儿乖,政儿乖。”蔺相如眼睛流泪,嘴边含笑,“不要任性,你不是说你已经长大了,要保护舅父舅母吗?这时候怎么能任性。”

他看了看天,道:“朱襄,你该走了。再不走,又要下雪了。”

朱襄轻轻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将哭闹不止的嬴小政从蔺相如身上抱下来。

朱襄跪下,向蔺相如磕头道:“蔺公,我要入秦了。”

蔺相如笑着道:“去吧,注意身体。”

朱襄直起身体,向廉颇和李牧叩拜:“廉公,李牧,我要入秦了。”

廉颇坐在地上骂道:“快去!离开这糟心的地方!”

李牧道:“保重!”

朱襄看向到来后一直沉默至今的蔺贽,道:“蔺礼……”

“得了,难道你还想给我磕头?”蔺贽道,“保重。”

朱襄起身,对着信陵君、平原君、平阳君长揖,又对着送行的赵国庶民再次长揖告别。

“诸位,我要入秦了,请回!”

说完,他牵着痛哭不止的嬴小政回到垂首低泣的雪的身边,重新回到马车中,不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