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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李斯带走了朱襄的亲笔信。

春申君在李斯离开后就寝食难安,晚上睡觉时脑海里都不断闪过朱襄那张长了满头白毛的冷淡脸,亲自驱车到长江南岸等着。

李斯刚一度过长江,他就拆开了朱襄的信。

朱襄没有说这件事与他有关还是无关,只介绍了棉花的习性,说秦国人纺织棉布是为了替代麻布。

棉布比麻布更柔软保暖,庶民若改麻为棉,可能能与“温饱”一字理想稍近一步。

朱襄还提醒,棉花和麻的纺织过程不一样,楚国盲目种植棉花,却又不知道如何纺织,恐怕会害民。若楚国真想种棉花,先让工匠改造纺织机之后再试种。秦国是肯定不会将棉花纺织机直接卖给楚国的。

春申君翻来覆去看朱襄的信,怎么也看不出朱襄在用什么计策。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棉花确实是个好东西,秦国自己都在大批量种植。楚国摸着秦国的石头走路,还能摔河里去?

春申君不由有些愧疚。他不能因为朱襄曾与他不睦,就怀疑朱襄的品德。

何况当初朱襄所施展计谋,是建立在自己要杀朱襄的前提上。若自己没有杀朱襄的心思,朱襄的计谋就不成立。

春申君长叹一声,拿着信去找楚王。

楚王看完朱襄的信后,立刻将朱襄的信揣进怀里,然后问道:“朱襄公的言下之意,是不赞同楚国种棉花了?”

春申君道:“朱襄公只是提醒我们,现在楚国种了棉花也无法纺织棉布。”

一大臣立刻道:“商人能买来棉种,自然也能买来纺织棉花的工具。大王又不是下令全国推广种植棉花,他们私人的田地种什么,和大王有何关系?”

楚王想了想,是这么一回事。

他喜穿丝绸,就算要穿棉布,哪怕楚国能纺织棉布了,他肯定也只穿从秦国买来的最好的棉布,所以不会特意推广棉花种植。

之前他之所以让人驳斥李斯,只是因为李斯斥责楚国“偷”棉种,拂了他的脸面,让他很愤怒。

又一大臣言:“庶人不知如何纺织棉花,自然不会种植棉花;商人想要牟利,他们改种棉花,盈亏自负。只要收得上来税赋,便是对楚国无碍的。”

楚王又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春申君嘴唇翕动,双手在膝盖上握紧,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没有与群臣争辩。

除了他现在地位远不如以前,不能再一力与群臣争辩之外,他也知道,自己就算说出了与他们不同的话,也无济于事。

春申君本想说,除了收税,或许也可关注一下其他方面的事。

朱襄改麻为棉,肯定不是因为秦国的农人交不上来税,而是因为他信中所说的,棉比麻更柔软保暖,做成衣服更舒适。

楚国多蚕桑,遍地绫罗,但养蚕织锦的人穿不起绫罗。他们甚至连细麻衣都穿不起,只能穿粗麻衣。

春申君跟随还是秦国质子的楚王在秦国吃苦时,曾被关在监牢中,穿过粗麻衣。他知道粗麻衣有多粗糙,能将人的皮肤磨红磨破。

朱襄劝农人改麻为棉,农人就能穿上不磨破皮肤的柔软布料。

秦棉在六国畅销只是附带的,朱襄的愿望只是如此罢了。

楚王如果下令仿制秦国的棉布纺织机,然后在全国改麻为棉,楚国的庶民便也能穿上这柔软的布料。

不过春申君只是心里想想。

对楚国而言,庶人只要能交上税赋,负担徭役兵役即可。比牲畜还便宜的东西,谁会关心他们吃什么穿什么?

所以自己说了也无用。

春申君突然想,朱襄是不是已经料到了这件事,所以才不在意将棉种给楚国?

或许是自己又在无端怀疑朱襄了。

朱襄应该只是想着楚国的庶人也是庶人,棉花又不是什么能提高楚国国力的东西,所有人都可以种罢了。

春申君离开王宫时,向楚王索要朱襄的信件。

楚王直言要收集朱襄公的墨宝,不肯返还。

春申君不依不饶,多次索要。楚王起身转头就走,让侍卫拦住春申君。

见楚王耍赖的模样,春申君哭笑不得。

众人纷纷打趣,若不是楚王先抢了,他们也想抢一抢。

春申君打着哈哈与周围人寒暄,回府的路上叹了口气。

楚王和一部分楚臣确实对朱襄很推崇敬仰,才会做出抢夺朱襄给自己写的信这种荒诞事。

但推崇归推崇,敬仰归敬仰,他们完全不能理解朱襄的理想,也不会去理解。

倒是自己这个对朱襄有杀心的人,反而能理解朱襄一一。

春申君手伸进袖口,拿出几页信纸。

他没有将信全部给楚王。朱襄写了寒暄和种植棉花的方法等几页纸,他留了下来。

关于棉花的种植方法,他会重新誊抄几份,然后交予楚王和其他封君。

“我该给长平君写信,感谢他的慷慨。”春申君看着朱襄写的棉花种植方法,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

长江南岸春耕忙碌的时候,江淮平原也忙碌了起来。

七国的商人们得知楚国也能种棉花之后,便急急来楚国提前预订棉花。

原来秦国对进出口的商品控制非常严格,他国商人们只能买棉布,很难买到棉花原材料。从棉花到棉布,价格增长了好几倍。即便商人们往他国贩卖棉布之后仍旧有得赚,但对于商人而言,赚得少了,便是亏了。

秦国的关中、关东平原早就推广了棉花种植,农人家中便有简单的轧棉机,和麻、棉都能用的纺织机。商人们要购买轧棉机和纺织机很容易,只是不知道这个棉花怎么种,所以还在观望中。

楚国居然得到了朱襄公亲手写的棉花种植方法,他们相信楚国肯定能种出棉花,便来向楚人收购。

楚国大部分肥沃的田地都在封君手中。农人们不敢改麻为棉无所谓,封君们自己又不穿麻布,自然立刻强制命令为自己种田的人将麻全部改为棉。

商人们来预定棉花的时候,以棉种作为定金和部分棉布作为定金,所以楚国不缺棉种,只管种植。

后来抢购棉花的商人越来越多,收购价格也炒得越来越高,还出现了新鲜的“分成”的模式。

即商人们出棉种、纺织机和纺织工人,封君们只需要出人出土地种棉花,等棉布纺织出来后,他们几几分成。

居然有这等好事?楚国贵族纷纷投入了棉花种植。

至于制作和改良轧棉机和棉花纺织机的工作,便无人做了。

这个时代,大部分人还是看不起工匠的。如果楚国特别重视手工艺,在南迁工匠减少,手工艺倒退的时候,就会以重赏培养工匠,何至于连楚王所用的青铜器都那么粗糙。

商人帮贵族纺布卖钱,贵族便只等着收钱,不会去折腾这些庸俗的东西。

朱襄坐在田埂上,腿上放着春申君的信,手上拿着吕不韦的信。

春申君在信中感谢他的慷慨,然后叹气楚国朝堂并不理解他对庶人的爱护之心。但他会努力在自己的土地上改麻为棉,让农人们也能穿上柔软的布料。

吕不韦得意洋洋说楚国现在掀起了种棉热,许多封君只看着眼前的利益,减少了粮食的种植。

现在还只是少数缺钱的封君如此做,待今年棉花长出来,跟着一同做的封君会越来越多。

“我吕不韦做生意,从来不会拖欠别人的货款。所以只要他们肯种棉花,绝对有得赚。我如此诚信,他们一定会逐年增加棉花的种植面积!”

贸易战不是一蹴而就。朱襄要推行的贸易战,如果他自己不说,恐怕就是秦王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甚至还真以为他圣人性子又犯了,白白给楚国好处。

两年、三年……以楚人的短视,两三年的时间或许就足够了。

“接下来就,要低价卖给他们粮食。”朱襄道,“用什么借口不引人怀疑地卖给他们粮食,政儿,这就看你了。”

嬴小政背着手站在朱襄身边:“舅父放心。”

“政儿做事,我自然放心。”朱襄叹了口气,将信纸揣好,“听闻夏同去蜀郡了,蔺礼很快也要南下。”

嬴小政道:“蔺伯父一定会很喜欢吴郡的山水。至于阿父……他那身体,旅途颠簸真的没关系?”

朱襄道:“即便有关系他也闲不住。他就像你。”

嬴小政本想说自己才不那样,但想着梦境中的大嬴政那些“记忆”,他改口道:“他才不像我,我身体强壮。”

朱襄失笑:“这倒是。要下雨了,回去吧。”

他起身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些腹痛。

朱襄按压了一下身体,没有多言,只回家的时候,多喝了些南瓜子熬的水,不适感便下去了。

雪姬察觉到朱襄身体有些疲惫,为朱襄用蘸了热水的布敷着腿和手,帮朱襄按揉。

雪姬埋怨:“你已经不是农人,却还是每日下地。你还老说夏同,你自己又何尝注重过身体?”

“务农也能长命百岁。”朱襄笑道,“我绝对比那些老坐着不动的人健康。”

雪姬道:“我不管你这些歪理,你必须休息一阵子。”

朱襄没有拒绝:“好。我休息十日再出门。”

雪姬这才满意。

朱襄说到做到,在家中闲了十日。

待他感觉身体十分畅快,又可以投入最爱的农田时,家中的小菜园给了他一个惊喜——白菜终于培育成功了。

朱襄看着院子里的白菜苗苗,高兴地趴在了土地上仔细端详,嘴里只喊“宝贝”“乖乖”,神情略有些猥琐。

蔺贽偷偷来吴郡后,立刻去找朱襄,想吓朱襄一跳。

看到朱襄趴在地上,他立刻满脸坏笑,蹑手蹑脚走到朱襄身后,撩起袍角,狠狠一脚踹在朱襄屁股上,把朱襄彻底踹得趴地不起。

朱襄还没爬起来,就听到蔺贽那虽然很久未听到,但仍旧十分熟悉的大笑声,咬牙切齿:“蔺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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