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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襄公,你将扇车等新农具图纸写信交予春申君,会不会有人抨击朱襄公私通楚国?”李斯十分担心。

韩非说得更直白:“朱襄公,增强楚国实力,对秦国无好处。”

朱襄摇头:“我已经派人给秦王写信,秦王会同意。春申君此次帮助楚人抢收稻谷,做得越好,他就越危险。我助他成功,不仅救了无辜楚人,也……”

朱襄停顿了一会儿,叹气道:“他包揽此事,恐怕心中也知道结果。待春申君被楚王责备,他现在对楚人的仁慈,都会变成插往楚人心口的刀。”

政治小白韩非和李斯十分疑惑,异口同声问道:“为何?”

朱襄道:“因为公子启。公子启太优秀了,与春申君配合默契。楚王在忧患中,会欣喜自己已经成年的儿子回到身边。但现在楚国危机解除,楚王看这个过于优秀的成年太子,心里恐怕滋味不好受。原本只能依靠楚王的春申君,居然得到了太子的看重。这在楚王眼中,可能会认为春申君背叛了他。”

朱襄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春申君清楚这一点,所以在项燕崭露头角的时候,他故意低调,并且交出了兵权,竭力降低存在感,以求保全自身。”

李斯的脑海中破开了一丁点的迷雾:“现在春申君为又将陷入饥荒的楚人挺身而出,他做得越好,获得的声望越大,楚王心里就越不能容他?”

韩非皱眉:“楚太子难道不知道楚王心结?他为何要掺和进来?”

朱襄再次叹了口气,道:“据吕不韦留下的暗线信中所说,楚太子为保全春申君,本已经故意不与春申君结交。但抢收和赈济楚人之事,楚王不松口,春申君不能成行。春申君迎回楚太子,原本站在他这边的楚后深深厌恶他。能为春申君在宫里说得上话的人,只有楚太子。”

春申君知道此行危险,仍旧去做了;太子启知道此举会让春申君陷入危险,仍旧帮助春申君。

若太子启成为楚王,说不定他与春申君真的能共谱一场明君贤臣的鱼水情,令楚国焕发第二春。

如果没有秦国在的话。

李斯和韩非不由有些敬佩楚太子和春申君了。

即使两人是秦国的敌人,但敌人也可以值得尊敬。

朱襄则有些疑惑,历史中的春申君似乎更执着于自己和家族的富贵,与现在的春申君判若两人。

但朱襄转念一想,春申君流传后世的最大成就,是在战乱中也兴修水利,治理洪涝,鼓励开垦,进行了江东早期的开发。这也是“申城”一词的由来。

春秋战国时代封君无数,会治理开发自己封地的封君寥寥无几,这说明春申君比其他封君的视线略低一些,能看得见黎民。

哪怕只看得到一点,那也是看见了,比睁眼瞎好。

春申君本就有这样的潜质。

他现在看得见更多的黎民苍生,是因为自己吗?朱襄看着好感度列表,春申君头像后面缓慢上涨的红心。

明明他与春申君互为敌人,都设计过对方的命,这好感度都快两颗心,要赶上信陵君了。

朱襄苦笑不已。

他生出伪善的希望,希望春申君被楚王厌弃后,只是辞官归隐,不会伤了性命。

春申君在他前世的历史中死于阴谋诡计。这一世的春申君,若能得个善终就好了。

虽然朱襄知道希望渺茫。

朱襄只略微感慨了几声,就将此事放过。

他太忙了。

南楚国大量流民涌入广陵城,南楚国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直接和活不下去的流民说,去广陵城,找朱襄公。好像朱襄公是南楚的朱襄公似的,颇为无耻。

朱襄对流民到来很欢迎。

广陵丰收时,南秦三郡也丰收了。现在南秦粮仓中堆满了粮食,开始加盖新的粮仓。

南秦湿热,粮食容易腐烂。用陈粮赈济流民,以工代赈,令流民垦荒和修筑水利,正好合适。

项燕屠了长江北岸,因广陵城这颗钉子没有被拔出,变成了对秦国有利。

若秦国要横渡长江天堑,重建长江北岸码头城池很难。但以广陵城为基本点,让大量流民往西开垦、修路,逐步建设长江北岸,就容易许多。

再者,王翦虽说是镇守义阳三关,实际上也是在长江北岸。

世人见王翦以骑兵一战成名,却忽视了王翦曾是李牧副将,随李牧率领舟师征战。

王翦手中也有一支精锐舟师,可以直接沿着汉水、长江顺流而下,从西往东重建码头。

现在逃回家乡的楚人见到秦人,就像是见到了亲人,可不会再反抗了,恨不得抱着秦人的大腿求他们别走了。

楚国风俗与中原、秦国都迥异。按照常理,楚地和楚人最难驯服,就算被秦国占领,他们仍旧以楚人自居,不愿意融入秦国,反秦情绪高涨。

项燕只是将帅之才,不是王佐之才,更不是君王之才,和他孙子项羽差不多。所以他焚城迁民着眼的是战略的得失,目的是给秦国统一战争制造麻烦,为楚国续命。

他看不到长远的民心得失。

朱襄很肯定,项燕就算此事做成,自己没有在广陵,救下广陵一城的人。项燕和南楚君在长江北岸的暴行,对楚国也会造成长远的危害。

秦国是一定能统一天下的。

原本这里的楚人被秦国统一后也会挂念着楚王和楚国。项家才能逃到江东,率领江东子弟横扫中原大地。

现在,项家敢在江东露出项家的身份,江东江北人就敢当街打人。

项羽厉害打不过?那就报官!

秦人虽可恶,但项家人必须死!

不是项燕愚昧无知,只是王佐之才稀少。

且在贵族和平民仿佛地位差异大到仿佛有生殖隔离的战国时代,就更没人在意那些庶民能有什么用了。

现在项燕此举的恶果提前出现了。

在长平君的仁慈对比下,又有南楚国两年人祸造成的饥荒,南楚国的楚人将长平君当成了救命稻草,拖家带口到广陵城求活。

这些流民中有许多士人,一些士人正是长江北岸的士人。

他们心里很忐忑。

是他们将秦军赶走,现在又向秦人求助,秦人会理睬他们吗?

而且他们人这么多,就算长平君怜悯他们,又能拿出足够的粮食赈济他们吗?

当他们来到广陵城之后,担忧就消失了。

长平君没有出面。广陵城外被秦军重兵把守。

但秦军没有驱逐他们,而是带他们修建流民营地,登记姓名和特长,领口粮分配徭役。

若有识字又懂雅言或者秦语的士人,另外登记和培训,以管理这些流民。

秦国的编户齐民制度,也可以用在流民管理上。流民中的士人担任“里正”,帮助秦国官吏管理流民临时村落。

经过秦楚贸易战后的流民潮,秦军和秦国官吏对管理流民已经很熟练。现在管理流民的官吏,大部分都是曾经的楚国流民。

虽然制度上很完善,经验也很充足,但事太多了。

之前朱襄有嬴小政和雪姬帮忙,现在就剩下朱襄自己。

嬴小政全力开动下,能顶两个正常工作的朱襄。现在朱襄只能超·全力开动,每日能睡两个时辰就不错了,全靠浓茶续命。

人的极限都是逼出来的。朱襄才三十二岁,正是可以零零七的年纪。

他一边写信给子楚,让子楚赶紧把政儿放回来救命,一边全力压榨自己的极限。

朱襄如此拼命,他身边以广陵士人为主的新县官班子,都看得害怕了。

陈启不断劝说朱襄以身体为重,有些事可以缓缓。

朱襄一边喝着浓茶一边笑道:“我还好,很精神。晚处理一日,就有数十人饿死。我怎么睡得着?”

浮丘私下对陈启道:“若劝说有用,我等早就劝了。与其劝说,不如为朱襄公多分担些。”

陈启抹着眼泪点头。

朱襄公身为秦人,为了逃难来的楚人如此拼命。他们这些原本的楚国士人,怎么还睡得着?

在陈启等广陵城士人跟着熬夜时,也将此事告知流民中的士人。

楚王和南楚君都不在乎你们的命,只有长平君在乎。畜生都知道报恩,如果你们将来背叛长平君,连畜生都不如!

朱襄的名声终于在南楚国彻底打响,连不识字的农人都知道南边有个长平君。

若日子过不下去,就去寻长平君。

这时,长平君的仁名才真正被楚人接纳,而不是仅有消息灵通的上层士人知道朱襄公是谁。

当朱襄的名声打响的时候,楚人也才得知,能一年种两次的水稻,传闻能救荒的土豆和南瓜,都是朱襄公带来的。

很多人只是闷头种地吃米,对来源一无所知。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了。

当南楚君发现庶民大量逃亡,开始采取措施制止时,春申君也结束了他在楚国的巡游,回到了陈都。

春申君的仁名也响彻了楚国。

在楚王控制范围内的楚人心中,春申君的仁名已经超越了长平君。

长平君的仁慈没有落在他们身上,便是假的。春申君的仁慈救了他们,所以他们敬重春申君。

楚王亲自出城迎接春申君,奖赏春申君。

但春申君看到楚王夸张的笑容,却心头一凉。

他是从楚王还是太子时,就伺候在楚王身边。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楚王。所以一看到楚王的表情,春申君就猜到楚王在想什么。

他知道,自己处境危险了。

回陈都后,春申君因劳累过度生了一场大病,向楚王请辞,想要回到封邑养病。

楚王推辞再三,终于准许。

春申君松了一口气。

在离开陈都时,楚王微服出宫,亲自来送。

太子启没有来。

“他想保护你。”楚王的态度,就像是曾经还是太子时一样,“你认为寡人要杀你,太子启也这么想。”

春申君摇头:“不是大王要杀我,是我先支持楚后之子,又支持归国的太子,摇摆不定,已经遭人憎恨。两位公子都是大王的儿子,都是大王骨肉,他们若争起来,大王会多伤心?是我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