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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说说,都哪里好?”

沈轻稚笑弯了眼睛:“宫里能吃饱穿暖,一年四季都有新衣,每月还有月银,娘娘也经常会赏赐,入宫这些年来,奴婢攒下不少体己,心里很是欢喜。”

苏瑶华也笑了。

她面容苍白、消瘦、显得没什么精神,但笑起来的样子,却是温和的。

“只是这样吗?”

沈轻稚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她略想了想,才谨慎回答:“奴婢觉得,在宫里生活其实挺自在的。”

人人都说宫闱困人心,她却说自在。

苏瑶华心中一动。

————

苏瑶华问她:“你觉得自在?哪里自在?”

沈轻稚想了想,这一次她说的是实话:“这世间门人生存,大抵都是看出身,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商户开店贩卖,迎客待客,官宦人家便更有规矩一些,夫人如何做,小姐如何做,公子如何做,下人如何做,官爷又如何做,每个人都有在圈中,不能越界。”

沈轻稚浅浅笑了:“以前在荣恩堂的时候,奴婢每日都要跟着帮工嬷嬷做力所能及的事,从小到大,没有一刻停歇,后来年纪略大一些,才去了县学做扫洗,那几年光景,现在回忆起来都觉得平静而幸福。”

这一句倒是编造的,但她说的也是当年待字闺中,在家中读书时候的心境。

沈轻稚见皇后认真看着自己,眼中似乎有些鼓励之意,深吸口气,便继续道:“娘娘不嫌奴婢啰嗦,那奴婢便再说几句。”

“奴婢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生存的地方,对于奴婢来说,宫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舒适,每日固定的时候用饭,固定的时候打扫、插花、熏香、收拾,娘娘来的时候还能跟着娘娘读一会儿书,长一长见识,最要紧的是,奴婢不用为以后发愁,担忧及笄之后无家可归,这已经很好了。”

“原奴婢在荣恩堂,没学过针线女红,也没人教奴婢读书识字,这一切,倒是在宫里都学到了。”

坤和宫宫女众多,沈轻稚自从当上一等宫女之后,许多事请便不用她亲自动手,尤其是去岁来了两个小宫女,她跟侍书不用再值夜,晚上闲了便会凑在一起做些针线。

女红一事,沈轻稚原是会的,虽说不上大家,却也针脚精致漂亮。

但重生而来成为沈彩,她却不会,荣恩堂不可能费心给她们教授这些,能把她们养大就很不错了。

沈轻稚跟着侍书等宫女从头开始学,竟能学到许多新的针法和花样,日子过得很有些滋味。

她如此说着,也如此想着,脸上不由露出舒心的笑。

她真的没有说假话。

曾经的沈贵妃入宫十年,而今的沈宫女也入宫三载,她十几年都在皇宫中生活,已经习惯了宫中的一切,现在再让她改,去坊间门重新过活,她恐怕还会不适应。

苏瑶华没成想她会这么有感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却并不让人觉得虚假。

这是她最真实的内心。

苏瑶华听完沈轻稚的话,见她不好意思笑了,不由鼓励道:“你很好,能同我说一说实话,我觉得很好。”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却把什么都看清,就连她有时候都会怨恨当年送她入宫的父母,但沈轻稚却很平静。

或者说,对于孤儿来讲,她本身就没有其他选择,入宫当宫女就是最好的一条路。

苏瑶华看她一脸平静,道:“之前侍书问过你,待到二十三四岁上你可要出宫,你那时说不想,如今可还是这般想法?”

沈轻稚道:“回禀娘娘,奴婢确实不想出宫,奴婢想一辈子伺候娘娘。”

苏瑶华被她逗笑了。

“你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呢,一辈子伺候我像什么样子。”

她这话说得很是意有所指,沈轻稚心中微惊,面上却只有笑,似乎没听懂。

苏瑶华却没再说这些,同沈轻稚说了一会儿《珍珠泪》的内容,就听外面传来沐芳的声音:“娘娘,陛下的銮驾正往坤和宫来。”

苏瑶华仰头看了一眼采薇,采薇便探头看了外面的挂钟:“娘娘,陛下当是刚下早朝,过来瞧瞧娘娘。”

沈轻稚这会儿已经站起身,她把绣墩放好,这就要退下去。

苏瑶华却偏偏注意到她:“你且在外面等等,我有事要交代你。”

沈轻稚便退到寝殿之外,守在门边。

也不过就一刻工夫,外面就传来请安声,一个高高瘦瘦的墨色身影出现在沈轻稚视线之内,她蹲福行礼,却安静没有出声。

弘治帝看都没看她,只让自己身边的大太监张保顺扶着,缓缓进了寝殿内。

重重帐幔落下来,沈轻稚看不到里面到底是如何光景,却能听到帝后夫妻的交谈声。

先说话的自然是皇后。

苏瑶华道:“陛下这几日身体也不很康健,怎么还来坤和宫,当是臣妾去给陛下侍疾的。”

弘治帝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字里行间门都发着虚弱,他咳嗽两声,说:“朕还没到那时候,只是想着梓潼几日不曾得见,心里想念,便来看看。”

沈轻稚这些年对这位弘治帝也是有些见识的。

皇后嘴上说他冷心冷清,对自己毫无真心,弘治帝到底对谁有真心,亦或者从来没有心,沈轻稚也无从得知。

但他是个肯说软话的人。

作为一个皇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在发妻面前的时候,也经常会放低身段,温柔哄她。

亦或者,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体贴”,让皇后怎么也无法冷下心肠。

果然,皇帝如此一言,皇后声音也柔和下来:“臣妾也很想念陛下,这几日无法去干元宫侍奉,只能由妹妹们操劳,臣妾寝食难安,夜里都睡不踏实。”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两个,说话如同含了蜜,一个比一个动听。

弘治帝叹了口气,他似乎在贵妃榻边坐了下来,道:“朕的身体,朕自己心里清楚,只是担忧你,当年若非……也不会拖累你至此。”

当年皇后的身体虽说没有寻常村妇那般康健,却也不差,只是接连夭折两个儿子,二儿子未满周岁便薨逝,当时是冬日,她一意孤行给儿子守灵,这才落了个寒症的病根。

每每冬日都要犯一回,长年累月下来,身体便拖垮了。

苏瑶华边说:“陛下莫要自责,是臣妾没这个福气,而且……”

苏瑶华的声音饱含母爱:“现在臣妾膝下有煜儿,已经很知足了。”

一说起这个太子,弘治帝的声音也带了些喜意:“是啊,煜儿是个好孩子,但也因为是你教养长大,他才能这般好。”

不管谁生的,只看谁养的。

一个孩子的品行,大凡要看父母教导,弘治帝冷冷道:“若非当年朕果决,这孩子只怕被人教坏了,如今朝中就不会有这般景象。”

话里话外,竟是在埋怨宜妃品行不端。

皇后却没接这个话头,她只说:“听闻尉迟太傅前日里又夸了煜儿,把先帝当年赏赐给他的一块徽墨送给了煜儿,煜儿昨日眼巴巴给臣妾送来,瞧着很高兴。他还说正在写万寿贴,给陛下祈福。”

一句话,夸了儿子优秀和孝顺。

弘治帝果然被他带着走:“那徽墨是一对,他也给了朕一块,这孩子……也不知道自己留着。”

弘治帝如此说着的时候,声音里似有着对太子的满意。

沈轻稚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模糊勾勒出大皇子的背影。

他每次来看望皇后都是下午下课之后,往常那会儿皇后已经回了寝殿,不在殊音斋,所以沈轻稚只远远见过萧成煜的背影。

很高,很瘦,四肢修长,却脊背宽阔,身量挺拔,如春日翠竹,带着勃勃生机。

便只看了背影,沈轻稚也能明白,为何帝后夫妻二人喜欢这个大儿子。

他非常的健康。

一国之君,便是有些缺点,无论如何都要健康。

弘治帝是先帝惠贞皇后唯一的嫡子,又是长子,因他体弱多病,先帝没少操心,待他十六岁才封为太子,就怕太早立储福气太过,压了他的寿数。

这些年来,弘治帝很注意保养,倒也活到了这把年纪。

如今,夫妻二人也过了不惑之年。

说起儿子来,夫妻两个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如此夸了一刻,弘治帝才仿佛想起什么来,道:“煜儿今年已经十八了。”

萧成煜是元月二十的生辰,过了节,实岁已经过了十八。

“他后院的事,得尽早相看起来。”

苏瑶华就说:“臣妾已经给他安排了侍寝宫女,如今也在给他相看,想早早把人给他定下,就是这人选犯了难。”

弘治帝刚要说话,就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一连咳嗽了好久,张保顺和采薇忙着伺候他吃茶吃药,忙了一盏茶才略好些。

这时,苏瑶华才开口:“陛下,还是歇一歇吧。”

弘治帝的身体,如今已经难以维系,刚刚他用帕子捂着嘴咳嗽,那帕子上都带了血。

弘治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么多年,朕习惯了,便是彻底歇了,也治不好。”

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如何寻医问药,也不过就是续命而已,想要健康是不能的。

弘治帝声音压低了:“煜儿如今已经长成,这孩子聪明稳重有担当,意志坚定,朕是不担心他的,朕担心的是三弟和四弟。”

弘治帝一共有三个弟弟,二皇叔礼亲王自幼聪慧,课业斐然,精通数术、音律和许多西洋景,他似乎是个书呆子,一心修书,万事不管,整日只在南书馆待着,没什么旁的心思。

但三皇叔肃亲王和四皇叔端亲王,正好到了三十而立的年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

弘治帝一直努力压制两个弟弟,但他们母家也都是盛京氏族,一直以来都谨言慎行,倒也没有给弘治帝任何把柄。

如此拖到了今日,倒是越发成了弘治帝的心头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