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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傻小子脸上依旧紧紧绷着,比大人瞧着还严肃,但他微微勾起的嘴唇和带着弯度的眼角,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这臭小子,小小年纪,很厉害啊。

赵祈啧了一声,他坏心眼地轻轻一咳,把儿子吓了一跳。

赵祈俊秀的慈父面容出现在两个小豆丁面前:“天冷,赶紧进来吧。”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很自然地从儿子手上牵过了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动了动被儿子盯出窟窿的后背,笑眯眯往雅室行去。

难怪这臭小子要喜欢。

倒是真真可爱。

————

今日这一顿晚饭,依旧同前几日那般热闹。

贤王赵祈是个相当平易近人的皇亲贵胄,他也知道裴府冷清得跟荒宅似的,便也招呼两位老管家一起上桌。

这两位都是公主府出来的老人,贤王自也不会如何拿乔做派。

先端上来的是烤得油亮澄澈的脆皮烧鹅。

这烧鹅费了沈怜雪不少功夫,足足烤了一整只,最后端上来的时候一大盘,每一块都透着诱人的琥珀色。

浓郁的蜂蜜甜味充斥鼻尖,混合着烧鹅原本的肉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从第一道菜开始,赵允宁的眼睛就转不动了。

他一道一道看,喉咙上下滑动,双手紧紧攥在膝盖上,身板直得堪比城墙。

赵祈瞥他一眼,心里嗤笑:这吃货一看就要坐不住了。

但赵允宁贯会装模作样,无论如何眼馋,面上却不露声色,能把那种气定神闲稳稳拿捏住。

倒是沈如意一瞬不瞬看着烧鹅,口水都要流出来。

这烧鹅她一开始跟母亲描述的时候,就连说带咽口水,无奈家里没有吊炉,也没有那么多工夫侍弄,只好先列在菜谱里。

今日一听说要有贵客过府,沈怜雪才把这道大菜摆上桌。

这一只烧鹅,从选到最后出炉且要一整个下午,所费工夫,够做三五道大菜。

不过这菜的整个过程已经在沈怜雪心里反复盘算,最终做出来的效果确实是极好的。

待到菜都上齐,裴明昉请了沈怜雪上桌,然后才端起酒杯,几句吉祥话,低头瞧见两个小豆丁已经要流口水,便道:“开席吧。”

烧鹅上桌之前,沈怜雪已经切好小块,她介绍了各个部位的特点,然后给女儿和赵允宁选了肉最软最嫩的鹅腿。

“小世子可尝尝,”沈怜雪道,“鹅腿没有烤制太老,肉汁能锁在肉中,加上青梅酱的酸甜口感,应当会适合少年人。”

原本这烧鹅有五香盐和青梅酱两种口味,裴明昉和沈如意都喜欢酸甜口的菜色,沈怜雪便直接选了这一种,也不知这看起来异常严肃的小世子是否喜欢。

赵允宁矜持地夹了一小块,放在盘子里仔细端详。

大概是火候掌握得好,烧鹅的脆皮上得金红油亮,异常漂亮。

他夹起来小小咬了一口,烧鹅外皮发出“咔”的一声,直接碎裂开来。

脆皮之下,混合着青梅酱酸甜果香和蜂蜜馥郁甜味的肉汁瞬间滑入喉咙中。

软嫩的鹅肉细腻地化在口中,各色滋味浑然天成。

赵允宁即便想要维持住自己清贵小世子的体面,在脆皮烧鹅的攻势之下,也显得捉襟见肘。

他下意识睁大眼睛,忍不住边吃边嘀咕:“好吃,好香。”

他这吃货德行,差点令亲爹嗤笑出声。

这装腔作势的小吃货也有今天。

不过,他儿子还没如何,边上的小囡囡却惊呼出声:“哇,真好吃,太好吃了!”

“神仙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烧鹅。”

这话说得确实夸张了些,但桌上众人却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确实好吃。”

除了好吃,他们也说不出来别的话了。

沈怜雪看着众人赞同的表情,心里渐渐升起一丁点几不可查的骄傲和自信来。

鸡鸭鱼肉,美味珍馐,她一样可以做得很好。

裴明昉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她,此刻看她眼里眉梢皆有笑意,心中便也如同吃了烧鹅一样甜。

他端起酒杯,冲沈怜雪拱手:“沈娘子,这几日宴席颇为丰盛,菜色齐备,辛苦你了。”

沈怜雪忙端起杯盏,遥遥敬向他:“多谢大人抬爱,我只有尽力而为,才不辜负大人之信任。”

“哪里,是沈娘子解我燃眉之急,以至于在下不用饿死家中。”

裴明昉难得说了一句俏皮话,惹得老管家又要泪流满面:“是老朽无用。”

闫管家:“……”

桌上差点哄堂大笑。

赵祈随和亲切,总是笑眯眯的,说话也从不拿腔作势,裴明昉寡言少语,却也平和自然,没有高高在上的宰执架子。

在裴家,沈怜雪母女两个从来没感受过冷眼和傲慢。

甚至在沈怜雪看来,大抵是因为团团的关系,每个人都对她们母女两个过分热情。

这一顿饭倒是宾主尽欢,赵允宁甚至还打包了一笼麻酱馒头,一笼蟹粉小笼包,一碗粉蒸肉并一整只脆皮烧鹅。

临走还带了一罐子沈怜雪做青梅酱,说是要配馒头吃。

至于一开始说的烤鸭,因为今日又烤制失败,赵允宁还郑重同沈怜雪约定,下次他再来,希望可以尝到美食。

待到这一大一小两个王爷走了,沈怜雪才领着女儿告辞。

而此时的裴府,却如同从夏转冬,一瞬便失去所有的欢声笑语。

春花跟夏草都走了,便只剩秋叶和冬风。

裴明昉回到书房,裴安便迅速跟进来,他身后还有个高大的黑衣男子,脚步声微乎其微。

裴明昉看到他,便放下手中的折子:“范辙你说。”

范辙是裴府的暗探,实际上来说,应当是驸马早年身边的亲兵统领。

驸马故去之后,他不远再当明职,转为暗探继续效力裴家。

范辙今年三十几许的年纪,因常年蒙着脸,倒是让人瞧不清他的面容。

即便面见裴明昉,他也从不取下面上的面具。

“大人,甜水巷租户名单已经查到。”

之前裴明昉同赵令妧深谈之后,便着手开始调查甜水巷年龄相合的女子,无论女子是否成婚,都要列出名单。

尤其是现在依旧住在甜水巷的,很大可能同当年之人有关。

裴明昉甚至以为,拥有玉佩者就是当年之人。

范辙呈上名单,又安静退回阴影中。

裴明昉拉开那不算长的名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往下看。

作为甜水巷上的老房东,孙九娘经手过的租客不知凡几,从十年前开始,有不少租客都在她的楼屋中住上三五年光景,有的攒够了钱买了自己的房搬离甜水巷,有的则离开汴京,回了老家。

十年来,这些人来来去去,如同沙漏中的时间扑簌消散。

近几年来,孙九娘家处的租客就稳定了许多。

一是因为她的楼屋越来越多,无论是吃水,打扫还是夜香都处理得极好,二则是因为汴京房价越发高昂,许多百姓便是穷尽一生,或许都是买不起的。

选一处适宜的租屋,长久居住下去,也是不少来汴京打拼的百姓不错的选择。

这份名单从五年前开始,便差不多能固定下来。

迁入和迁出变少,而搬来的拖家带口的越发多起来。

那一夜,裴明昉虽然因为过量的□□以至神情恍惚,记忆错乱,以至于他记不住对方的长相,身形乃至声音,但他可以确定,对方应该是未出阁的少女。

他慌张,惶恐甚至惊惧,对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那一夜,已经不由他们两个人控制了。

因着对方尚未成婚,裴明昉推测对方大约未及二十,因此他现在针对寻找的,便是二十五至二十八左右的女子。

这份名单里,大凡新搬来的拖家带口的女子只有很小部分符合这个年龄,但再看其搬来汴京时间,以及孩子、丈夫的年龄,大约便可以排除。

裴明昉迅速把这份名单看了一遍,眼眸在最后的一个名字上跳了一下。

那是沈怜雪。

沈怜雪年二十六,无夫,有女。

而在沈怜雪之下,简单写了她搬来甜水巷的时间以及沈如意的情况。

沈如意的年龄是……七岁。

他认识沈如意许久,却一直没有询问沈如意的年所,亦或者,他本能地恐惧沈如意的年龄。

他似乎并不急切地想知道这些。

裴明昉瞳孔猛地一缩,他放在桌上的右手难以自制地微微颤动了两下。

裴明昉倏然收回手,他垂眸继续看向那份名单。

在沈怜雪之下,还写了几个年龄仿佛的女子,这里面有沈怜雪的邻居李丽颜,也有几个从未见过的生人。

同沈怜雪她们不甚相同,这些女子虽未写婚配详情,但并非孤身一人租住在甜水巷,她们或有姐妹,或有兄弟,有的甚至陪伴着年迈的祖辈或者父母,过着辛劳而又安稳的生活。

她们比之沈怜雪和李丽颜要好得多。

最起码,她们还有家人。

裴明昉努力压下心口的震颤,他深吸口气,提笔在几个名字上画了圈。

“这几位再查。”他笔最后悬停在沈怜雪的名字上,平生第一次,他犹豫了。

笔尖在纸上微微一抖,一团墨点便滴落而下,在沈怜雪名字之侧氤氲出一团墨色的花。

裴明昉闭了闭眼睛,他心一横,在沈怜雪的名字上落下最后一个圈。

无论如何,他也要查清这一切。

哪怕失去眼前虚幻的幸福,哪怕这裴府永久地冰冷下去,他也不能遗忘曾经发生的一切。

那是对她,对他,对牵扯进这件事中的所有人,为之痛苦的所有人的践踏。

裴明昉缓缓地长舒口气,他把名单抵还给裴安:“范辙,在不惊动这些百姓的情况下,尽量调查清楚他们的来龙去脉,去吧。”

范辙接过名单,他看都不看,硬邦邦回了一个“是”然后便迅速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扫了一眼名单的裴安和垂眸看着空桌的裴明昉。

裴安的声音干涩,他隐约猜到一些曾经旧事,却并不知其中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