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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蒙仲虽弯着腰,却稍稍侧过头,偷偷打量翟章,他清楚看到,当翟章下马车的时候,其身边有两名近卫想要搀扶,却被翟章伸手推开。

看到这一幕,蒙仲多少已经清楚翟章大概是什么性格了。

不多时,翟章便走到蒙仲面前,伸出双手将其扶了起来,只见他上下打量着蒙仲,正要说话,却忽然眉头一皱,大概是闻到了蒙仲身上的酒味。

不过,待翟章似有察觉地侧头一撇在旁喝得面色通红的唐直后,他就明白了,带着几许无奈微微摇了摇头,继而对蒙仲正色说道:“有劳城令特意前来相迎老夫,但老夫认为,方城令此刻应该在阳关,而不应该在这里相迎老夫……”

听了这话,还没等蒙仲开口解释,就听唐直在旁插嘴道:“大司马,蒙仲这小子很仗义的,您就别弄这套了,人来迎接您,您不满意,人不来迎接您,您又生气……照我说啊,咱们还是省了这些客套,快快进城吃酒,城内早已置备了酒水,为大司马您接风。”

听到这一席话,蒙仲心中对唐直暗赞:这顿酒没白请!

但翟章的老脸却有些挂不住了,狠狠瞪了一眼唐直。

其实正如唐直所言,从作为将领的素养来说,翟章当然希望蒙仲时刻镇守在最前线,别说是他来到叶邑,就算是魏王驾临叶邑,蒙仲也得守在阳关,毕竟将领的本职是坚守岗位,而不是奉承献媚。

可话说回来,倘若蒙仲果真这么做了吧,出于人之常情,翟章难免也会有一些不高兴,认为蒙仲对自己欠缺尊重。

不奇怪,这就是人之常情。

但这些事,彼此心照不宣即可,像唐直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未免不给翟章面子。

不过话说回来,也亏得说这话的是唐直,翟章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唐直,但终归没有呵斥的意思,倘若换做旁人,那可能是大为不同了。

而蒙仲也识趣,此刻立即圆场解围道:“大司马教训的是,在下待会便立刻返回阳关!”

听到这话,翟章满意地点了点头:“介时老夫与你同行……”

待会是多久?

介时又是什么时候?

只要是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去追究这个问题。

总而言之,蒙仲给足了翟章面子,翟章没有理由会对他不满。

当然,待进城来到县府后,唐直还是免不了被翟章像管教儿子一样狠狠训斥了一番,然后被罚三个月不许饮酒。

只可惜看唐直那撇撇嘴的模样,显然这惩罚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也是,唐直虽然好酒,但也是一个尽职的将领,带兵打仗时本来就不会轻易喝酒,翟章这惩罚,其实跟没罚一样。

后来蒙仲才知道,唐直的父亲就是翟章麾下的部将,待其父战死沙场后,是翟章将年幼的唐直一手带大,教授其武艺、兵法,还提拔唐直担任军司马,不夸张地说,唐直跟翟章的儿子几乎没什么区别,也难怪唐直会用“大人”来称呼翟章。

待教训完唐直后,翟章转头对蒙仲说道:“方城令,此番老夫来地匆忙,未曾事先知会你,还请莫要见怪。”说着,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讲述了其中的缘由:“只因为前几日,老夫忽然收到了暴鸢的书信……他约老夫一同进攻秦军……”

蒙仲忍着心中的笑意,故作镇定地说道:“哦?还有这事?”

“唔。”翟章点点头说道:“据你前几封战报所言,那暴鸢已撤兵到了汝水,何以会忽然约老夫进击秦军呢?在来时的途中,老夫一直在思忖此事,总觉得此事有点蹊跷。不知方城令这边,可曾收到暴鸢的书信?”

见翟章已有所怀疑,但至少还不清楚真相,因此蒙仲也不担心,想了想说道:“在下虽不曾收到暴鸢的书信,但对过的秦楚联军,似乎有些……异动。”

“异动?”翟章闻言神色一凛,严肃地说道:“说来听听。”

蒙仲抱了抱拳,沉声说道:“今年二月,也就是上个月,秦将司马错与白起皆率领麾下秦军,驻扎于方城一带,建立营寨,打造攻城器械,试图对我阳关发起进攻,但数日前,司马错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撤兵,不知去向,只剩下白起军尚在方城一带……”

其实,蒙仲很清楚司马错的去向,无非就是分兵防守析北、抵挡暴鸢去了呗——本来昭雎负责攻打韩国,但因为庄蹻的关系,昭雎已被楚王调回楚郢,而昭雎一撤,秦军的侧翼与后方便彻底暴露在了韩国面前,只要暴鸢抓住机会摆出反攻宛城的架势,秦军就势必得分兵阻截。

否则,一旦被暴鸢占据宛城,切断归路,此时还驻军在方城一带的司马错与白起,就会被暴鸢、蒙仲二人麾下的军队包饺子,甚至于全军覆没。

但这些事,眼下蒙仲还不好透露给翟章,毕竟终归是他将翟章骗到了阳关。

“司马错无故撤兵……那楚军呢?”翟章问道。

蒙仲摇了摇头,旋即故作迟疑地说道:“关于楚军……在下倒是听说了一件事,不知与楚军是否有关。”

“你说说。”

“据上个月投奔我叶邑的楚人说,楚国的叛将庄蹻在夷陵聚集大股叛军,意图攻击楚郢……”

“……”翟章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你是说……楚国爆发内乱,楚军被迫回援楚郢……”

“这只是在下的猜测。”蒙仲稍稍低了低头,免得憋不住笑被翟章看到。

“猜测?唔,虽是猜测,却是大有可能……唔,唔,对对对,一定是这样。司马错与昭雎不在阳关这边,那肯定是去韩国那边了,可暴鸢却约老夫一同进击秦军,可见他那边战况有利,否则暴鸢绝没有这个胆子……这样想想,肯定是楚军因为内乱而被迫撤军,暴鸢见机不可失,试图反攻宛城,是故司马错提兵前往阻击,对对对,只有这个可能……等会,可暴鸢怎么晓得楚国爆发内乱呢?就算他亲眼看到昭雎撤兵,按理来说也只会怀疑此乃昭雎诱敌之计啊……”

不得不说,翟章不愧是毫不逊色公孙喜的魏国名将,分析下来头头是道。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暴鸢根本不知道昭雎为何撤兵,他之所以敢进兵,那是因为蒙仲假借翟章的名义,命令暴鸢进兵而已。

事实上这会儿暴鸢也在纳闷:那翟章为何能提前晓得楚军会撤兵呢?

不得不说,翟章也好、暴鸢也罢,这两位皆被蒙在鼓里,唯有蒙仲,才清楚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正是他一手主导了眼下的局面。

但话说回来,这会儿当翟章问起时,蒙仲还真不好解释。

想了想,他避重就轻地说道:“暴鸢如何断定此事,在下亦不知,不过,倘若楚军果真撤走,那对于我方而言倒是大为有利……联合暴鸢麾下的军队,我魏韩联军可达至少十五万,而据我估测,司马错与白起麾下军队眼下总共约十万左右,以十五万进击十万,我方优势巨大!”

听闻此言,翟章有些惊讶地看向蒙仲,旋即笑了笑说道:“呵呵呵,虽是以十五万之众进击十万秦军,但老夫亦不敢妄言胜败,而方城令却似乎胸有成竹……唔,不愧是伊阙之战时一举扭转胜败的骁将!”说到这里,他环抱双臂,笑容可掬地说道:“既然如此,老夫索性先听听方城令的见解。方城令与这两股秦军交锋已久,想来心中必然有破敌的良策,老夫洗耳恭听。”

“不敢。”

蒙仲谦逊地抱了抱拳,笑着说道:“良策不敢说,在下这边有些不成熟的建议,还要请大司马指点。”

“方城令太谦虚了。”翟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见此,蒙仲面色一正,沉声说道:“然而在下所料不差,现如今昭雎已回楚郢,白起驻军在方城,而司马错则驻军在析北,二人皆背靠宛城……”

从旁,蒙仲的近卫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摊开在翟章面前的桌案上,使翟章能更快地跟上蒙仲的思路。

“……据在下年前与秦军交手的经验来看,秦军虽然作战勇猛,但始终被粮草问题所困扰,尤其是去年我方城的士卒侥幸烧掉了秦军的辎重与粮草后,秦军便一直处于缺粮的窘迫……我认为,想要正面击破秦军,但非常困难,不妨针对其粮道……只要断了秦军的粮草输运,烧掉秦军的后方粮仓,秦军虽有十万之众,亦不足为惧!”

“宛城?”翟章插嘴道。

“唔!”蒙仲点点头肯定道:“宛城位于宛方之地的中枢,虽韩国的军将韩骁去年撤离时在城内放火,烧毁了城内的屋宅,但我若是司马错、白起,必然会在宛城建造粮仓,储备从秦国、楚国运抵的粮草,因此只要我军拿下宛城,便可掐断秦军的军粮,秦军没有口粮充饥,必然生变,介时我军趁机掩杀,可大获全胜!”

“……可白起的军队此刻就堵在方城,你若是偷袭宛城,他必定知晓。”

“大司马放心,年前在下已打探到一条山谷,可从方城北部的山区,直达宛城一带,不经过白起驻军的区域,只要我方派出一路奇兵,奇袭宛城,相信宛城的秦军绝料想不到,我军竟能绕过白起的军队而偷袭宛城……”

沉思了片刻,翟章正色说道:“方城令能确保这条狭道,不被秦军所知?”

“大司马放心,在下反复派斥候打探,且至今,那条山谷还有我方城的斥候暗中监视,我可以保证秦军对此一无所知。”

翟章点点头,又问道:“以奇兵偷袭宛城,偷袭秦军的粮仓,那我阳关这边呢?”

“只需拖住白起即可……只要攻陷宛城,烧掉城内的粮仓,秦军必败!”

听闻此言,翟章沉吟了半晌,旋即不动声色地看着蒙仲,忽然笑道:“确实相当高明的计策,不愧是方城令……方城令为了击破秦军,相信也是耗费了不少精力吧?”

“大司马言重了,这只是在下的本分。”蒙仲谦逊说道。

“本分?唔,说得好,不过……”

说到这里,翟章忽然看向蒙仲,饶有兴致地说道:“以暴鸢的名义诓骗老夫率大军至此,配合你一同进击秦军,这也是方城令所说的本分么?”

“唔?”包括蒙仲在内,在场众人皆为之一愣。

只见翟章用手指头点了点地图,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就觉得奇怪,据老夫对暴鸢的了解,那家伙绝没有这个胆魄,在不明情况下进击秦军,还说什么要趁机将这两股秦军一举击溃……直到听方才了方城令的计策,老夫才忽然醒悟,暴鸢约我一同进击秦军的书信,恐怕是出自方城令的手笔,唯有方城令,才会心大到,想要一口吞掉对过那十万秦军……对么?”

“……”

微微张了张嘴,蒙仲亦不知该如何圆场。

正如翟章所言,他确实打算一举击溃司马错、白起那十万秦军,然而没想到这件事却暴露了他假借暴鸢名义给翟章写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