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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项龙骧于河谷败局,在右翼战场全面崩盘、溃兵反卷中军的情况下,以坐纛前压,凭借其无双勇力,一手训练出来的天下劲卒,一度击穿秦军防线。

但许妄阵中有阵,果断舍弃腹心,以八部合围,分阴阳为界,“无论秦甲楚兵,越线者立杀不赦”,在极短的时间里,建立了包围线。

然后一层层裹紧。

其阵滔滔不绝,如长河浩荡。又如巨蟒缠身,终究绞尽了楚军元气。

项龙骧九次冲阵,皆不能出。

最后死于割鹿之围。

是被秦国大军活生生磨死的!

在那血战至死的那些时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项北无数次地想象过。

但最后都只有一道留在记忆中的背影。

那位天下名将,出征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说。

最后也无片语归来,只送回一杆盖世的战戟。

“盖世”二字,即是全部的遗言。

他明白他必须接在手中,须得将其高举。

将帅死国,本分如此。强者担责,理所当然。

时间如车轮飞转,睥睨天下的青年,变成了沉敛模样。

其时也,北风又起,黄沙漫卷。

曳地长刀带出来的深壑,无法被流沙掩埋。那锋锐之极的刀意,在滚烫地面结了一层早霜。

对面不知何来的妖女,带来项北此生最为强烈的危机感。

他的眼睛瞎了,不再去捕捉光影,见不到世间繁华。

但心中的城,此刻乌云盖顶。

他明白这或许是最后的时刻,而他往前行。

他会如项龙骧一般冲锋。

盲眼之后声音的世界比从前更清晰。

辚辚战车声,猎猎旗帜声,内心的声音。

我曾经不可一世。

我曾经避他锋芒。

我曾经欺骗自己。

我曾经依赖天生的神通!又亲手毁掉了依赖。

现在,就来验证这一切吧。

并非验证一路走来的选择是否正确。

而是验证那个出发时的孩子,是否还有勇气,向人生冲锋。

项北倒提战戟往前走,魁伟身形投下一道拉长的身影,在滚烫的砂砾上被煎熬:“今以死诀,阁下……当示我以何名?”

嵌金黑纱的发冠,束缚着他的长发。

蒙眼的黑色缎带,像剑眉下的阴翳。

这披挂着黑色嵌红战甲的男人,在广阔无边的沙漠,孤锋迎敌,步如犁庭。

骄命抬起眼睛,总算有了两分期待:“接下这一刀,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她手中提着的这杆长刀,名为“寒江雪”。

长杆是竹质有节,更像是一根钓竿,作为长柄来说纤细了些。刀身狭长而冷,不似寻常偃月刀那样阔大凌厉。

自是妖界名兵,锻材取自一尊大妖的独角。

持此刀者,乃真妖狸飞云,五个时辰之前,才战死在【星渊无相梵境天】,死在惨烈的月门争夺战里。尸身为联军夺回……被她取来一用。

倘若项北还在楚国大军之中,她还需要蜈椿寿帮忙创造机会,寻求战场上一个稍纵即逝的错锋。

要顾及整个战局,要掂量在左嚣眼皮底下掠夺神通的可能性。

今以偏师至此,她自然硬桥硬马,正面锻锋。

她要摘一颗最完美的神通果,并不介意叫项北蓄势到巅峰。

古老星穹封于一钵,神霄世界自然不见日月。群星也隐,但天象未绝。

中央天境和凡阙天境的乱战,是四陆五海所眺望的天景。战争中肆意泼洒的流光,亦是今番仰首的惊电。

至少在地圣阳洲,环境并不黯淡。

尤其在这一望无际的烈煌沙漠,此地独有的“烈煌石”,会在黑夜来临的时候,将白日储存的阳光释出。

每每此世陷入长夜,烈煌沙漠却如明灯。

所以这座沙漠又名“不夜领”,因其冠绝阳洲的恐怖高温,向来生灵绝迹。

项北选择在这无主之地建立前营,是为了避免触动阳洲势力本就紧绷的神经,也是将“烈煌石”当做一种先期圈占的资源。

现在大军退潮,这里则像是一座日夜不眠的斗场,等待即将发生的残酷厮杀。

寒刀挂雪,铁锋燃焰。

就这样在漫漫黄沙中,他们彼此走近。

双方的杀气,先于所有的碰撞发生,竟作金铁之鸣,炸出飞泼如雨的火星!

在滚烫的星子中,骄命驾驭这面容惨白的真妖身体,念动而刀出。

地圣阳洲非常的炎热,风中带火,砂石滚烫,地面都像是煎出了热油,空气也没来由的干涩……这一刀却泼得寒凉。

滋滋滋,滋滋滋。

整个烈煌沙漠都沸起白茫茫的蒸汽。

骤冷骤热之下,那硬逾钢铁的烈煌石,颗颗炸响,发出清脆的裂声。

一时倒像是人间仙境一般。有仙气缥缈,仙乐奏鸣。

项北的心中有一座大城,在内府境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他专门创造的神魂战场。随着他这么多年征战,已经从一处厮杀斗台,成长为永伫元神的杀城。

剜去了天生重瞳,神魂仍然是他的强项。及至“见我洞真”,元神成就,他亦炼出一尊征天斗地的杀伐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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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杀城亦结冰,如镜折天光。

此处三九寒冬何曾飞雪,向来艳阳高照却已凝冰。

天空有一轮霜冰白日,正散发泠泠寒光,将霜意一层层地涂抹上高墙。

骄命的刀,变天时,改地貌,摧人心。

项北感到寒凉刺骨,战戟也结霜,披挂的甲叶仿佛凝固了,一双大手已是乌青之色。甚至于他的思维,也变得缓慢。

可即便是如此迟缓的思维里,也蔓延出不可抑制的本能恐惧——

这一刀“寒江雪”,在斩下来的时候,就已经预判了他接下来的反应。让他已经准备好的攻势,根本没有办法展开。

他尤其有清晰的认知——若是按原本设想的方式来反击……一定会死!

果然洞彻人心吗?

传说中的他心通?

项北双手顿时一错。指骨上的皮肉,一层层炸开——

快!再快!更快!

他仿佛听到这具道身筋腱断裂的声音,让大脑纯粹得只剩下一个念头。

无所谓慢,也无所谓被看穿。

“啊!!”

他怒声而啸,终于抬起那盖世的戟。

杀城裂冰,霜日掩于黑云。

元神已经脱困,戟锋也迎上了刀锋。

铛!

项北被一刀劈进了地底,一路轰隆,分沙裂石三千丈。

这实在是太清晰的差距体现。

骄命是以绝巅的眼界,来驾驭洞真层次的妖身,凭借其调教道身的能力,将此身推至洞真极限,直逼陆霜河、楼约那等层次的真人。

在战前还做了针对项北的道身调整,把项北的元神优势都抹去。

且又完全洞彻项北的心思,每一刀都斩在先机。

仅仅一个照面,项北接刀都见险!

汩汩汩。

岩浆翻滚。

火红色的熔流,顷刻填平深壑。

可在岩浆奔流之中,却有黑烟滚滚。

拔身足有丈九的项北,以比坠时更快的速度反冲上来,毫无退缩之意,一戟向骄命压下。

身后虚空是一张张怒吼的鬼面,绕身之黑烟如有灵性般嘶声未止。

此刻他的力量已经推到了极限,举手抬足空间扭曲,身形已远,身后还留下一长串的烧灼了空间的人形印痕。

“内贼无死,外贼无侵”,是为【吞贼霸体】!

此时此刻他心中没有任何花巧的想法,忘却了一切战术战略,只有一个绝不更改的念头——

向前压!

以力之极,势之极,勇之极,来与对手分生死。

用最纯粹的战斗意志,来应对【他心通】的洞察。

属于真妖狸飞云的脸,露出一丝惨白的笑。

才在阮泅那里进行了神通漏洞的补完,现今在项北这里,又得到一种应对【他心通】的思路……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你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枝颤果摇霜意冷,骄命抬刀更往前:“吾乃——”

铛!

盖世戟已经压上了刀锋。

铛!铛!铛!

显现吞贼霸体的项北,高举盖世戟,如抡铁锤锻刀,一路铿锵不止歇。

他哪里还需要知道对手的名字!

他心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唯一的念头牵动着他全身的筋肉。坚逾钢铁的意志,释放着他所有的力量。

嘣嘣嘣!

筋络绞动弦音紧。

肌肉簇集如山撞山!

力本身就是一种美,汗水飞溅也如金珠玉髓。莹莹有光,尖啸排空。

极致的力量绽放在这烈煌沙漠,你应该相信这具身体——他能拽下天空,他能拔起大地。设使天有把,地有环!

骄命亲手调教出来的绝顶妖身,连连接锋之下,竟然感到手心作痛。

甚至于已经虎口见裂,妖血漫红。

“君之力也,真人无极。以勇对勇,以锋着锋,我持此身输一筹!”

骄命坦然承认这份不足,主动后退了一步。

【他心通】剥夺了对手的战术设计,战斗中的思考布局是她的优势,硬碰硬并不是最好的战斗选择。

若不是为了见证项北最强的状态,本该用水去承锋,用棉花去着铁。

刀锋掠过,雪花大如席。

极寒刀劲凝成的雪,结成天地间层层环转的刀阵,不但压制着此方时空,还把项北外散的劲力都吸纳。

漫天飘落的雪花,一次次予项北以软绵的微滞。

无限次的拦截与化解后,霸烈无双的黑甲战将,如同行在深海,一举一动都像是与这片天地对抗……很快便是一身白。

可他的招式仍然老道,披枷带锁,翻戟如龙。

虽是困兽,亦每一式都竭尽全力,好像从来都不懂得保留。

骄命且战且退,一重重地巩固刀围,声音亦如霜落,平静地浸冷其心:“此刀‘留客雪’,劝君惜别离。”

“狸飞云在孤鹜岭伤情别离,悟得此刀,实有绝顶之姿。可惜她心不够冷,情伤太重,只有真正无情者,才能驾驭有情刀。而这场战争……没有给她走出来的机会。”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一刀有多么强大。我是要跟你说——大家都有很多令人扼腕的牺牲者,你不必为自己遗憾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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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飞转如雕花,骄命声幽意冷:“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勇力,但如果仅止于此,也不足以保住你的军队。困兽之斗,徒呼悲声。我未见悲也。”

项北蓦抬头。

侧耳似听心。

“遗憾吗?”

“困兽么……”

绑眼的缎带轻轻扬起。

“天有穷,地有极……心无疆!此身虽缚,此心何拘!”

这魁伟的道身,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如群鬼开崖窟。鬼气如沸茶水雾,缭绕其身,冲撞着压身的刀域,发出哐哐当当的响。

他的速度再一次加快,势不可挡地追近了骄命。

雪愈急。

天地白茫茫,几乎叫人不敢相信,这里是烈煌沙漠。

项北一往无前。

在一层层刀刮的飞雪中,身上甲片似鱼鳞般被剥落!

很快战甲便残损,里衣也褴褛。

那似钢铁浇铸的肌肉上,也留下一道道狰狞血口。

滚烫的鲜血涌出来,又融化了雪。

可是他追近了!

戟锋上转过一抹深青色的流光,按捺了许久的【破法青刃】,强势剖开了“留客雪”的压制。

项北的速度更快三分,他的力量更重数筹。

竟然杀进了刀围,挑开了护身妖法。盖世之战戟,轰到了狸飞云那张苍白的脸上,戟枝宽过她的脸。

刷!

关刀【寒江雪】,尚被分截在外。

可骄命左手捉雪为刀,仍于千钧一发间,披刀罩面。

刀锋亦有青芒。

同样的【破法青刃】,同样的神通相逢!

项北的【破法青刃】被硬生生截断,戟锋青归于白,而后被高抬。

抬戟的时候他也抬膝,膝上鬼气如铸铁,结成一张獠牙暴凸的鬼面,恰恰迎上骄命的反斩刀。

铛!

鬼气开裂,项北也被劈得倒飞。

“不求诸道,乃用其锋。”骄命拖刀直追:“你对【破法青刃】的理解,就是这样浅薄吗?!”

她连刀连斩,在战戟上斩出一连串的火星,在戟锋留下米粒般的缺口,参差成序。

“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

她居高临下,不容喘息之机:“你之为将,已占其三,岂有不败?”

“兵书不是用来背的!”项北连架连退,又一再地试图反击,在倒飞的途中又拉回战戟,在吐血的同时反架其锋:“今若引军十万,同境对垒,我必杀你!”

轰!

鬼气与寒气对撞一处,各自炸开。

“我也想成全你,可惜时不相予,你也不曾珍惜。”骄命斜刀微冷:“今引军来征,不求自全,实属不智。失军万里,独挡此刀。我亦叹之!”

项北身上的战甲早已零落,发冠也被斩碎,然而披发狼狈如他,却愈见悍勇:“‘仅以身免’是将帅之耻。为将者不能承担自己的责任,只让士卒成为代价。固称枭雄,不可称神将。”

【盖世】与【寒江雪】撞杀到一处。

项北不断地被斩飞,而又不断地反冲!

面上的鬼气凝成了实质,为他覆上了一张青面獠牙的狞恶鬼脸。

唯有蒙住双眼的那一层阴翳,仍然存在着。

好似云遮月。

从这一刻起,骄命所清晰感受到的项北的念头,也开始变得断断续续,隐隐约约。

骄命是从一开始就对项北有十足的了解,而项北是在战斗的过程里,才建立对这个恐怖对手的认知。然后以自己的方式,一再地发起挑战。

骄命为之欢欣!

在来寻找项北之前,她其实没有预计【破法青刃】之外的收获,可项北在战斗中一再给她惊喜。

“我收回前言——你对【破法青刃】有自己独特的理解。我亦受益良多!”

那张鬼面上的青色,是【破法青刃】的“青”。

【破法青刃】的“青”,是“始青”之色,玉清之炁!道门于此源生宝诰,神通也因此显贵。

项北将其引入鬼气,以之斩向【他心通】的感知,模糊了骄命的感受。

这无疑是拓展了【破法青刃】的应用空间,至于他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割下这块鬼脸后,复刻不难。

而那鬼雾之迷思,在瞬间的洞察后,她亦不着痕迹地用【破法青刃】去斩开——相较于项北,她对于【破法青刃】开发显然更为深入。

在这个瞬间,她清楚洞悉了项北于“始青鬼面”下紧急构建出来的战术。

并如庖丁解牛般,斩出了洞彻关键的一刀!

结束了……

骄命双眸圆睁!

即便借身而行,也无法控制这一刻的惊讶。

她所捕捉到的项北的心念,压根没有发生。她的预判,反成错漏,

手中寒江雪的刀尖,竟然嵌进了盖世戟的小枝里,项北翻手压过来,以其无匹巨力,将整杆关刀都压进了地面,斩雪透沙。

然后以戟为竿,撑身而前,一记双膝跪撞,轰在了这恐怖对手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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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仿如天鼓一声,闷响万里。

硕果碾成血泥,胸骨竟都凹陷。

借其身,感其意,同其命,方有这般如臂使指,敢说眺望极限。

骄命在剧痛之中,仍然精准把握对手的心念,身形已后仰,松开了手中刀,一团混沌的云气,自内而外地炸开——

形如一个葫芦,护住自身的同时,从中射出凄冷的飞刀!

此为“斩运葫芦”,是她所独创的杀术,已载入龙宫秘库。

葫芦以护体,飞刀斩运而后绝命。

可是她的认知又错!

她明明捕捉到项北要斩断她手臂的心念,故而弃刀以避,同时用“斩运葫芦”反杀。

可在实际的战斗中,项北却是贴身而至,根本没有管她的刀,反是青芒笼掌、竖掌为刀,一记贯彻了【破法青刃】的掌刀,直接破开了混沌云气聚成的葫芦,插进了她的喉口!

高手过招,只在瞬息。

饶是骄命全程碾压项北,杀得他狼狈不堪,可是被抓到了一个机会,就瞬间被翻盘。

盖世戟还压着寒江雪在沙雪相融的大地。

项北未曾有半点大意,跪压在对手身上,双手都举掌刀,如剁肉馅一般,对这具美丽的真妖身体,进行了千万次地斩击!

只剁得一地的血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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