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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来向皇太后问安的,碍于先前女眷多,不便出现,等到人散了才赶来。

夜色深浓,他的眼睫也深得像渊海,看人的时候沉甸甸地,四角安置的火盆也照不亮他的瞳仁。

湘王妃是他嫂子,两下里熟悉,但尊卑有别,忙拽着如约朝他行礼。

皇帝似乎到这时才发现边上还有其他人,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朝湘王妃颔首,“赶了一天的路,皇嫂辛苦了。”

湘王妃哪里敢应承,客套的场面话不能少,“为先帝尽孝,是做儿女的责任,妾哪能言辛苦。要说辛苦,还是万岁爷更辛苦,这一路上多少大事都要您决断,怕是一刻也不得消停。”

皇帝和她虚与委蛇,但目光幽幽,有意无意地落在如约身上。

她一直低着头,神情举止很得体,仍旧像在宫里时候一样,处处无懈可击。因给先帝送葬要成服,女眷们一应都穿着白绢大袖衫,头上戴孝髻,首饰换成了素银钗梳,端端地拢着乌溜溜的鬓发。女孩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装扮起来有其富贵雍容,脱下簪环,更有一段素净自然。

他看着她,神思复杂,碍于湘王妃在,不便说什么,草草支应了两句,便往太后大帐去了。

康尔寿嘴碎得很,跟在皇帝身后敲边鼓,“魏姑娘出了阁,倒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出落得愈发标致。”

皇帝冷冷乜了他一眼,“人家的夫人,要你评头论足?”

康尔寿窒住了,抬手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子,赔着笑脸道:“奴婢说话没过脑子,这要是被余大人听见,非狠扒了奴婢的皮不可。奴婢往后不说了,一定看好这张嘴。”

皇帝没再搭理他,负着手进了大帐。

不远处的湘王妃和如约驻足回望,眼看着皇帝消失在门上,湘王妃道:“这位万岁爷,总让我觉得深不见底。每常见他,我心头就哆嗦,不知道他心里作什么打算。”

如约的回答自是不会有漏洞的,“皇上是九五之尊,代天巡狩,王妃就不要猜测了,免得徒增烦恼。”

湘王妃怅然点了点头,又绽出个笑颜来,“余夫人可要去见一见余大人啊?你们小夫妻才新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如约笑道:“我一路乘车,我家大人却奔忙了一整天,想必乏累了,我就不去叨扰他了吧。”

“就是因乏累,才要见一见呢。说说窝心的话,能扫一天的疲劳。”湘王妃道,“今儿我们王爷也在队伍里,我才刚看见他了。他远远儿朝我笑,我这心里啊,着实五味杂陈。我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了,他在外就藩,我得在京里照看孩子……”

更多的话不便说,说了忍不住就变成抱怨了,只是朝如约讪讪笑了笑。

如约忙道:“那王妃快去吧,趁着时候还早,叙叙话也好。”

湘王妃惦记着丈夫,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下才道:“那我过去瞧瞧,就少陪了。”

如约点头,看婢女搀着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往营地那头去了。

莲蓉伴在一旁问:“夫人真不去见见大人?”

如约有些犹豫,知道该在外人面前装得惦念余崖岸,但心里着实是不太愿意见到他。如今顶在杠头上,不去似乎不合常理,只得改了主意,对莲蓉道:“那咱们也去瞧瞧。要是大人正忙,就不要惊动他,悄悄地回来。”

莲蓉道好,抬手朝西指了指,“涂嬷嬷都摸清了,随扈的衙门设在那儿。”

如约便携了莲蓉往西走,好在驻地四周灯火通明,半个村子都清了场,除了往来的宫人,就只有巡营的锦衣卫。

半路上正碰见屠暮行,他一见她便打招呼:“夫人来找余大人的?”

如约说是,“大人这会儿忙吗?要是忙,劳千户替我传个话,说我来过了,就不去打扰了。”

屠暮行何等识趣的人,哪能不让他们见一见,赶紧替指挥使把人留住,比手道:“夫人随卑职来吧,这会儿营都扎好了,还忙什么。先前大人还在念您呢,说不知道您在那头好不好。”

如约知道他在尽力撮合,替余崖岸说好话,也不去探究太多,跟他到了临时征用的小庙前。

庙门大开着,几个带队的百户在路线图前听示下,李镝弩正比手画脚,说得口沫横飞。

余崖岸抱胸在边上站着,发现门外停了人,抬起眼朝外望了眼。一见是她,奇怪,昨天因那枚果子不痛快到现在的心境,忽然一下子就平了。心想她可能是怕酸,又不好拂他的意,才悄悄扔了的。现在她来看他了,没有趁着规矩大如天,有意地回避他,说明这铁石心肠终于有了点转变,变得有人情味了。

这么一琢磨,矜持暂时是顾不上了,偏头交代一声,自己提着曳撒赶了出来。

如约仰头道:“大日头底下走了三四十里,大人辛苦了。”

他说没什么,“又不是小姑娘,还怕晒。你怎么样,在车里窝着,怕是要中暑了吧?”

如约道:“我没那么娇贵,受得住这份热。”

他却忽来一阵不顾人死活的肉麻,蛮狠地说:“什么叫没那么娇贵,跟了我,往后准你娇贵。”

如约头皮发麻,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男人脸皮实则很厚,厚得超出她的想象,不共戴天也能拿出谈情说爱的劲头来。见她回避,还有些不高兴,“怎么了?我说错了?你怎么不回答?”

如约没辙,蹙眉道:“这会儿娇贵了,昏死在路上,不怕现眼吗?还是不要娇贵为好,我怕别人背后议论,宫女子出身,比那些诰命夫人还经不起折腾,这样多不好。”

他认真想了想,也是,女人之间的人情世故,岂是他能参透的。

当下他要显摆的是另一桩,转过身拍了拍腰,“你看。”

如约定睛打量,见他的鸾带上挂着一把折扇,外面的扇袋正是她给的那一个。余崖岸三个字,在火把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真是尴尬啊,她实在没想到,这回出门,他竟然把这个带上了。迟疑地问他:“名字绣得那么显眼,挂在身上不为难吗?”

他浑然不觉,“为什么要为难?是绣工不好,还是那些人不认得我?”他低头摆弄了一下,“我觉得正合适,比装在袖袋里方便多了。”

如约无话可说,顿了顿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早还要赶路,大人也早些歇息吧。”

到底这是在送殡途中,就算是夫妻也不能走得太近。略说了两句已然装过样儿,就可以回自己的下处了。

余崖岸没有说话,抿着唇看她转身离开,忽然叫了她一声:“路上要是有不便,打发人来找我。”

如约点了点头,没有再逗留,循着来时路折返了。

随扈送葬是个庞大的队伍,驻跸通常征用路经的村落或皇庄。帝后和太后的行辕扎牛皮帐,嫔妃和命妇们住收拾出来的屋舍,铺上干净的铺盖,就可以将就一晚上。

如约分派到的屋子,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厢房,虽简陋,却干净清爽。让她想起早前流落在金陵乡野,被人收留过一夜,也是这样的星月,也是差不多的屋舍和布置。后来进了城,开始东躲西藏,在秦淮河后街上赁了个小屋子,小得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张床。所以隐约听见那些贵妇们抱怨住得太不像样,她却觉得很好,在床沿上坐下来,饶有兴致地四下探看探看。

暂作行宫,四周都点了火把,屋里比外头还暗些。外面但凡有人走过,身影便如皮影一样,曼妙地映照在窗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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