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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约有些意外,讶然望着章回,但碍于周边有人,不好直问出口。

章回点了点头,意思是您什么都别打听啦,就是您想的那么回事儿。

“夫人请吧。”他含蓄地比手,把人往外引。

如约彷徨地扯了扯身上的麻衣,“我这还戴着孝呢,怕是不妥当吧。”

章回说不碍的,“夫人行孝,是人之常情,哪儿有让您脱孝见客的道理。您也别犯嘀咕,就是去说两句话,主子慰问慰问罢了,别惊动旁人,您只管跟着来就是了。”

如约说是,忙掸了掸身上的灰,把手里的纸钱交给闻嬷嬷,让她接着烧化,自己悄没声儿地随章回出了门。

这椿树胡同是个小胡同,七拐八扭的分支很多。从魏家出去,往东走上一程,有个抄了底的死胡同,胡同口上只要有个人把守着,就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地界儿,谁也听不见里头的人说了些什么。

如约独自顺着墙根儿往前,章回还没进死胡同就顿住了步子。皇帝的马车停在一棵香樟树下,外面季鸟叫得震天响,她伴着一阵阵的吵嚷声,一步步走到了马车前。

抬眼看看低垂的卷帘,心道还是没能忍住啊。那天说得那么透彻了,她以为他会自矜身份,会重新捡起皇帝的从容,自此以后谨守人君的本分,等着她去撩拨,结果竟是她想当然了。

有时候她也琢磨不明白,怎么男人沉溺起来,比女人更癫狂。是因为地位太高,太有权势。一切尽在吾手,所以肆无忌惮吗?

无论如何,他能来,她就很高兴,鱼上钩了,往后可就挣不脱了。

她屏息凝神,冲着车内的人福身,“臣妇,恭请圣安。”

可是帘幔没有打起来,车里的人沉默了片刻,才飘出一道声线,“朕不太放心,过来瞧瞧你。生死自有天定,望你节哀,不要太过伤心。”

如约复又俯身,“谢皇上垂询,父母离世,于臣妇来说犹如灭顶之灾。臣妇独自漂泊在金陵,虽然不能得父母庇佑,但有大人在,尚且知道来处。往后……往后我就是孤身一人了,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不过活一天算一天,只等时候到了,和父母家人团聚吧。”

其实这话,正应了她长久以来的悲凉。以前只能藏在心里,现在借着这个契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口了。这番话是宣泄,也是控诉,说到最后情难自抑,悲声哭泣起来。

车舆内的人见状,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抬手打起了垂帘。

她一向沉着冷静,可以很好地控制情绪,像上回手臂被余崖岸划破,他只看见她眼睫上沾染的细碎泪珠,却没有看见她的言行有半分失态。这回她掩面痛哭,他亲眼目睹了,心顿时被攥起来,才发现她的脆弱令人动容,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她砸碎了。

他从车上下来,探出手,想去触摸她,但还未抵达就发现不妥,只好怏怏收了回来。

然后应该怎么安慰她呢,朝堂上面对臣僚,不管是厉声敲打还是软语拉拢,他都游刃有余,唯独安慰女人这方面,他实在是十分欠缺。

搜肠刮肚想了半晌,他干涩地说:“我们年岁渐长,总要面对许多分离,看开些就是了。朕还记得先帝升遐,朕悲不自胜,本想在先帝灵前守夜,先太子不准,那种想哭也找不着坟头的彷徨,更是令人痛苦。你还好,能在灵前敬香烧纸,只要尽了心,仙去的人会看见,日后在天上,也会接着保佑你的。”

如约听他这么说,方从衣袖之后露出一双红红的泪眼,“先太子不准皇上守灵?这事儿做得不地道。”

皇帝笑了笑,“不光不准守灵,还不准朕成服。因为先帝病逝前最后一个召见了朕,先太子心有芥蒂,说是朕气死了先帝,要问朕的罪。”

这种内情,若不是要拿来宽慰她,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吧。

如约怔怔望着他,大致拼凑出了先帝驾崩后,他们兄弟生死争斗的前因后果。但这也是他的一面之词,若不是他早有不臣之心,先太子为什么会如此忌惮他?再者他不是早就为谋逆做了准备吗,否则就算遭遇了不公,也没有能力立时兴兵,把先太子斩杀在灵堂里。

横竖是大仇当前,再也无法逆转,东宫官员及家眷的性命,不该是他宣泄怒气的牺牲品。

不过也因他打了这个岔,她倒是止住了哭,赧然道:“臣妇唐突了,在皇上跟前现了眼,请皇上恕罪。魏家是小门小户,怎么敢劳动圣驾亲临呢。皇上来过了,臣妇感激涕零,这地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请圣驾快些荣返吧。”

她字字句句都客套,不经意间营造的距离感,让他觉得身心不畅。

他压抑再三才道:“朕跑这趟,是为了来瞧你。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见外,也不要总和朕说官话?说两句家常的又如何,难道这就是不守妇道吗?”

如约是头一次见他言语出格,没有帝王的体面和威慑,完全就是寻常男子的抱怨,抱怨她不解风情,抱怨她不知道疼人。

她抬眼望着他,抿住了唇。

他穿一件玉白圆领袍,领口镶滚着石青色的栏杆,因情绪起伏,鬓角有微微的细汗,称得脸色愈发清朗。

早在她头一回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应当是那种无情无义的铁血君王,直到现在,即便他微服出现在椿树胡同,她对他的感觉,也依旧是仇恨又畏惧。所以他的不快、他的怨怼,短暂地让她生出一丝错乱和恍惚。恍惚的时候略长了,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也略长,她看见他脸上浮起不自在的神情,仓促地回避了她的目光……眼睫盖下来,盖住了眼底的光。

“朕还是食言了。”他说,“近来静不下心,听说你遭逢变故,宫里也待不住了。”

如果她当真那么清醒,对他没有半点感情,他说放下,也就放下了。但她总是反复看他送她的那个坠子做什么?一看就是好半晌,然后失魂落魄,茶饭不思,这不是佐证是什么?

他听了外头呈报进来的消息,心底也有几分欢喜。他等着她松口,接下来的一切都让他来安排,总有办法圆满解决的。可她古板,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他产生了有劲儿没处使的无奈。

他忽然觉得又爱又恨,心神被她牵动着,这是好事吗?她一直恪守本分,但为什么不经意间,仍有一种欲拒还迎的味道?他甚至怀疑她在有意消遣他,她要把这一国之君,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然而再看这张脸,那没来由的怨气,在她眼睫眨动的瞬间,又被轻而易举瓦解了。他知道因爱生怨,不该去怨她,只该怨自己。

他叹了口气,“你不想见到朕,是吗?”

如约慢慢摇头,“不是……臣妇不敢。”

他忍无可忍了,“以前在宫里自称奴婢,如今又自称臣妇,你就不能是你自己吗?”

他的嗓门有些高,似乎吓着她了,桑麻的孝帽底下,一张惶惑的脸看上去只有巴掌大小,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她嗫嚅着:“您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君王驾前不敢造次。再说尊卑有别,您有您的自称,臣妇自然也有臣妇的自称,错了么?”

皇帝困窘地看着她,良久才道:“以后在你面前,我不再自称‘朕’了。我有个小字,叫长浓——独干千枝长,浓阴万叶稠。你要是愿意,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这下她愈发惊讶了,想是没有料到他会乱了纲常,和她闹直呼其名这一套吧。

他自己其实也颇觉意外,说起小字,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记忆了。别人称他,从晋王殿下到皇上,就连太后也是皇帝长皇帝短,时候久了,这个名字已经完全被遗忘了。现在递到她嘴边,今后就只属于她,他很期望她能唤他一唤,哪怕只有一次,也心满意足了。

可惜她不是那种孟浪的人,只是谦卑地敷衍着,“这两个字是天,臣妇就算想一想都犯死罪,哪儿敢这样称呼您。您今儿纡尊降贵驾临,已经让臣妇承受不起了,若再僭越,那臣妇更是不得活了。您瞧,天这么热,您窝在这车里也不舒坦,还是回宫去吧。”边说边打量这座驾,嘀咕着,“从哪儿踅摸来这么一辆车呀,您乘着这车,委屈了。”

她这是在调侃吧?为着出来见她一面,特意弄了辆不起眼的马车。然而这不起眼,也只是欲盖弥彰罢了,京城遍布锦衣卫的耳目,就算是皇帝,只要出了紫禁城,一举一动也在他们的监视下。他跑这一趟,也许不多时就会传进余崖岸耳朵里,他不是没有办法堵那些探子的嘴,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甚至是带着些挑衅的意味,偏要让余崖岸知道。

不过说回车驾本身,多少有些尴尬,他目光游移着,强装镇定道:“是章回想的辙,不想惊动太多人,用这车方便些。”

如约拱眉微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怜惜的意味,“快着,回去吧。”

每一次相见,都不能停留太多时间,不免让他遗憾。但见着了,从她的表情和语气里感受到一点微妙的变化,又让他暗自欢喜。这大概就是心悦一个人的感觉吧,又因为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让这感觉赠添了玄妙的色彩。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让他爱慕仰望的人,他自发地为她镀上一层金,越是难以触及,越是眉间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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