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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例,宴会设在麟德殿。

瑶英进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天际处浮起点点寒星,西边辽阔的穹宇晚霞满天,笼下一道道熊熊燃烧的炽热霞光。巍然俯临在池畔的亭台楼阁沐浴在一片璀璨的金辉之中,投下壮丽的廓影,鳞次栉比的廊庑飞阁环绕围拱。

微风拂过,送来一缕缕清凉之意。

立在长阶下,依稀可以看到殿阁之中热闹的欢宴。大堂人影幢幢,欢声笑语,高耸的几层凉台半卷的珠帘后珠围翠绕,衣香鬓影。

台下,一班怀抱琵琶、筚篥、箜篌、胡琴、羯鼓、牙牌、金铃的乐伎坐在楼台西侧的毡毯上,笙歌阵阵。

台上,身着彩衣的舞伎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瑶英下了马车,立在阶前,抬头仰望矗立在高台之上的亭阁,衣袂翻飞,面庞皎然生光。

月台上等候多时的年轻男子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回过神,几步冲下长阶,站定在她面前,气喘吁吁,脸色苍白,神情局促。

瑶英含笑道:“三郎。”

郑景沉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公主……跟我走吧。”

瑶英一怔。

郑景脸红到了脖子根,结结巴巴地道:“有件事我没对公主提起过……郑家之所以向秦王提亲,不是因为我父亲看重门第,而是因为……因为我爱慕公主。”

话说出了口,他脸红得更厉害,脑袋垂得低低的,浑身发烫,头顶几乎能冒出几缕烟来。

“郑家求亲……求亲之前,我……我见过……见过公主。”

七公主可能早就不记得了,郑景却是铭刻在心。

第一次见到七公主的时候是桃李争妍的春天。魏郡儿郎、小娘子相约出城赏春,郑景和庶出的长兄赌气,摔下了马,满身泥泞。

族兄、姐妹们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嘲笑他不中用。

郑景满身泥泞,腿被缰绳缠住了,怎么都爬不起来。长兄就在一边遥遥观望,等着他出声求救,他心中屈辱,不愿张口。

几个纨绔少年驱马围着他打转,故意掀袍解带,作势要羞辱他。

突然,一道鞭声凌空而至,头梳双螺髻,穿银红衫、石榴裙的七公主驱马冲下山坡,一鞭子打退了领头的纨绔少年。

少年郎们大怒,正待调笑七公主几句,看到勒马停在杏林边、漫不经心朝这边看的李仲虔,吓得直哆嗦,立马一哄而散。

七公主提鞭,轻轻挑开了郑景被缠住的右腿,留下一个奴仆照应他,拨马转身,奔着李仲虔去了。

郑景摔落在一滩烂泥中,仰起脸,目送少女远去。

她脸上的笑容让葳蕤的十里杏林黯然失色。

后来郑景在李家私宴上再次见到声名远播的李家女公子,发现她和自己第一次见到的少女很不一样,她娴静温婉,举止端庄,一点都不像那个提鞭在春风中肆意驰骋的少女。

郑景第三次见到七公主是在银杏泛金的秋天。

那晚李仲虔在王府设宴,他应邀赴宴,席间被长兄的好友戏弄,吃多了酒,误入王府后院。

他走到一座亭阁前,醉中隐约听见女子娇柔的谈笑声,心知中计,慌忙躲进阶下的牡丹花丛之中。

亭阁中纱帘高卷,彩烛辉煌,食案上碗碟琳琅,摆满山珍海味,十几个浓妆艳抹、珠翠满头的王府姬妾或坐、或卧、或立,正含笑观看庭中一名女子起舞。

少倾,乐曲声停了下来,女子含笑朝正席拜了拜,姬妾们笑道:“阿柳这一舞不如七娘的好!”

柳氏不依,姬妾们撺掇七娘和她比试。

一名梳双螺髻的娇艳少女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脱了鞋履,站在圆毯之上,举起手中金铃,含笑环顾一周,慢慢扭动腰肢,罗衫飞扬,灯火照耀下雪白肌肤若隐若现。

郑景脸红心跳,不敢多看,却又呆呆地舍不得挪开目光。

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舞蹈,妩媚曼妙,柔中带刚。

腰肢风摆柳,横波如春水。

少女跳到一半,郑景被一个高大的护卫揪出牡丹花丛,脸上挨了好几拳。

阁中贵妇叱他是登徒子,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少女走到廊檐下,香汗淋漓,罗衫下丰肌如雪,瞥郑景一眼,笑着对护卫道:“阿青,他是我阿兄的客人,多半是吃醉了误闯进来的,送他出去罢。”

护卫应喏,送郑景还席,确认他是郑家三郎,这才放他离开。

郑景酒醒之后悄悄打听,得知李瑶英那晚跳的是拓枝舞。

第四次见到七公主时,他正是在平康坊观看胡姬跳拓枝舞。

每一次都狼狈万分。

也正是这几次狼狈的见面让郑景知道,七公主并不是长安纨绔少年口中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贵主。

她如此美丽,如此明艳,又是如此的鲜活而真实。

她会仗义地解救被讥笑折辱的少年,俏皮地和兄长撒娇,得意地和王府姬妾斗舞,冷淡地驱赶纨绔少年,乖巧地应对世家贵妇。

她也会害怕,也会彷徨无助。

晚霞熊熊燃烧,长阶上洒满灿烂夕光。

郑景攥着瑶英的手,抬起头,脸上依旧涨红,郑重地道:“我仰慕公主,此心可昭日月,秦王不在了,我会像秦王那样,好好照顾公主,敬重公主,公主想去骑马就可以去骑马,想跳舞就跳舞……”

他停顿了很久,“我实在不忍看公主踏进高台。”

七公主这一去,就是羊入虎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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