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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里,宣珏仿佛窥到没能亲眼目睹的身后事——没有多少动乱,戚文澜来的时机也被他算计得巧到毫厘,甫一入城,就控制住慌乱不定的各方势力。

戚文澜指挥亲军布置在猎场方圆,匆忙下马,喝问:“人呢?!请太医没有?!一群草包王八蛋,在这杵着找死吗?!”

没人敢说话。隔了很久,还是赵岚噗通一声跪地叩首:“戚将军,他二人都、都殁了啊!太医来过,无力回天……”

赵岚胆小,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白棠抱臂数步之外,冷眼睨向戚文澜,然后认命地单膝跪地,道:“主子交代,一切听您吩咐。望都派系军力卑职代管,改日托付给您。”

“呵。”戚文澜冷笑,不领情面,“滚开!”

宣珏冷眼旁观。

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往岁不过千秋大梦,叹岁月蹉跎,往事变迁,遗踪不可寻。

但他还是想看到结局。

文澜做事果断干脆,趁着驾崩之乱揪出剩余的叛逆之臣,全数抄斩。

用挑萝卜的眼神艰难抉择谢氏余脉,妄图矮子里拔将军,挑选出一人上位——最终对着这群歪瓜裂枣抚额长叹,找来了谢依柔长子,改姓为“谢”,扶持登基。

那是个聪敏灵动的孩子。

在众人簇拥上登上皇位,也不显惊慌失措。沉稳有余,行事周全。

精挑细选的成果斐然。戚文澜终于喘了口气,闲暇时也会翻翻圣贤书。

戚文澜此人,摸鱼爬树、翻|墙打鸟都是一把好手,小人图看得也津津有味。唯独一看密密麻麻的文字就歇菜,气跑的私塾先生两只手数不过来。

他这么一个前半辈子没读过书的人,为了看顾小皇帝作论习礼,硬是逼得自己也文绉绉起来,成天之乎者也。手底下兵痞子被他念叨得捂耳长叹,一个俩个齐齐跑回北大营,宁可开荒吃沙子,也不肯听他们将军神神叨叨。

戚文澜亲兵被他念叨得走为上计,于是只能折磨可怜的小皇帝去。

小皇帝经历大臣刁难,还要应付看上去不好说话的舅爷爷,哭丧着脸道:“舅爷爷,朕《四书》没功夫看,等过上几日有空,再补上去讲给您听行不?”

戚文澜辈分随戚贵妃,比安荣高一辈,自然是小皇帝的爷爷辈。他横眉一挑,似是觉得这称呼太老,道:“叫小舅,我他娘的就大你二十多岁,没那么老!”

小皇帝诚恳道:“小舅。”

飞快将话头移到别处:“朝政事务着实是太烦闷,又杂又多,千丝万缕的,看着就脑壳疼,折寿……呸呸呸,晓得了朕口不择言,童言无忌!就是累,想稍微歇息一下,不想再看圣贤书了。这几日在看游记和名家骈文,甚至动人。小舅,你有什么新奇趣事可以讲吗?”

戚文澜果然没再抓着《四书》不放,看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像是在回忆起这个年岁,他在作甚,挑拣了些许有意思的趣闻风俗,娓娓道来。

他书看了些,话还是讲得粗糙,偶尔词不达意,但小皇帝听得津津有味。

宣珏在一旁空席上拂袖落座,同样作一个听客。

“江南,哎江南风光好啊。我早年剿匪去过一次,之后护送尔玉殿下也去过一次。乘舟江上那个风景,言语都描述不出来,水清鱼多,时令恰好的话,还有遮天蔽日的莲叶,船能走底下不疾不徐地游过。不过玩得也不是十分尽兴,她感染风寒,行程耽误十几天,再往后陛下嗅到风声,就催她回去了。”戚文澜面色平静地回复道,这些往事像是没在他心里留下多少影子和痕迹,“唔,还有南平的鱼,烧得可好吃了,我一顿饭能吃四五晚。等明年或者后年有空,带你去尝鲜。”

小皇帝“哎”了声:“南平?也是江南吗?”

戚文澜:“……”

戚文澜:“不是,你地仪怎么学的?太傅没教吗?在望都西南拐角处,隔皇城不远,三四天|行程。尔玉成婚后不久,经常会跑那边玩儿的。我没去过,但吃过他们打回来的鱼。”

“他们?”

戚文澜改了口:“她。”

小皇帝“哦”了声,继续听故事,听完后又皱巴着脸,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和政务了。

宣珏亲眼看到,他将尔玉葬在先皇帝后,也就是她父母双亲的墓穴旁。

而他落葬江南,归葬宣家墓穴,同样随着父母兄姊。

远隔千里,鸿雁难寄。

宣珏之前都是面无表情地冷对,这次终于再也忍不住,隔着红尘,在梦境里,喝问一个听不到他声音的前世之人:“文澜,你要把我和她的这段,彻底抹去么?!”

戚文澜竟像是听到他问,又像是喃喃自语:“他年史书相作,宣家尽是忠烈殉国,尔玉因病而亡。多好。”

宣珏缓缓闭眼,长睫上落了斑驳碎影。

他紧抿唇瓣,难以自抑地呼吸急促起来,再睁开眼时,眼底戾气翻涌,一字一顿地道:“我不允。荒谬至极。”

本以为戚文澜最多扭曲编排几句,没料到他真胆大妄为到肆意编撰。

戚文澜仍像是在答他话:“这一桩桩一件件,何事不荒谬?再多一件也没事。反正老子不想看你腻在她边上。”

宣珏再听不到戚文澜的话语了。

陡然一阵风,吹得他心痛撕裂——尔后在暗夜里睁开赤红的眸。

旁边似乎有道清浅呼吸。

宣珏下意识抱住了人,手指寸寸收紧。

我的。

宣珏杂乱难明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念头。海啸浪嚎、风鸣雷彻中,他抵死相抗,一遍又一遍默念:我的。

她发间耳后,尽是幽微浓烈的花香,隔三差五会换个味道,栀子茉莉、蔷薇白芍,偶尔也会有与他相近的檀香。

但无论何种熏香,他都能在尚未清明的时候知道是她。

狂躁冷戾的气息逐渐平静,像狂风骤雨中心恰有盛开的花,汹涌席过的风陡然温柔起来,只是轻轻吻了吻花瓣,然后不远万里地卷来盛放的露水、远处的暖阳,和整个春日烂漫绚烂的景。

宣珏紧紧锢着怀中人。灵台混沌,刹那间甚至分不清今夕何夕,良久才回过神来,沙哑着嗓子,轻轻唤了声:“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