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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疼你了?◎

月白外袍沾上枯黄的水渍。

颜色像夏末枯萎的树叶, 又像是久旱的枯叶因逢雨而焕发微弱生机。

谢泠舟默然拿出帕子,擦拭身上茶水,眼底冰霜融化, 只余一滩柔软春水。

“表妹很好。”

谢老夫人方才还蔫儿着,这会来了精神, “虽说两位表姑娘都嫁入府里, 传出去确实容易让人笑话咱家, 不过……”

谢泠舟这才想起他有两位表妹, 面上重新结了霜, 蹙眉打断了祖母,“赵家表妹很好,但孙儿对她只有兄妹之谊。”

老夫人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 其实孙儿才及冠,婚事倒也不必心急,只是诸多迹象让老人家放不下心。

长孙自小就极不喜被人触碰, 尤其是女子, 沉水院里有数位美婢, 他却只让那几个护卫近身,近日还听说, 他与那有龙阳之好的病美人三皇子过往甚密。

谢老夫人握紧手杖, 思量一番最终下定决心,给谢泠舟递过那碗参汤, “你公务繁忙, 但也要留意自个儿的身子, 今日梦丫头给祖母炖了参汤, 我喝不下又不愿辜负那孩子心意, 团哥儿替祖母喝了吧。”

谢老夫人幼时吃过苦, 因而即便如今衣食无忧,吃穿用度依然勤俭朴素。

谢泠舟本想推拒,看了看那碗参汤,最终端起放在嘴边。

看着孙儿将参汤喝得一滴不剩,谢老夫人先暗暗松一口气,复又叹一口气,唤谢泠舟,“你去后院茶室取来祖母抄好的经文,拿回佛堂里供上。”

谢泠舟一听祖母这是要放人了,并未多想便往后院去了。

老夫人口中的后院是主屋后的一座小园子,园中深处有个茶室,本是谢老太爷的书房,老太爷过世后被改成茶室。

谢泠舟推开茶室的门,里头烛火明亮,还燃着熏香,不是老夫人常用的那种,他以为只是祖母换了一种香,并未多想。

提步要往里间走,刚掀开珠帘,看到前方的人,手停在了半空。

有位杏衫女子正在茶座立前,纤细身影背对着他,姿态端方但略显拘谨。

谢泠舟步子顿住了。

毫无缘由地,在见到那道背影时,他觉得口干舌燥,像有根羽毛在脖子上轻挠,喉咙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听到珠帘响动,女子转过身来。烛光下,谢泠舟看到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庞,看清正脸的刹那,那股细微的躁动如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尾,倏地平息下来。

女子正在研墨,见到他时面颊飞过一抹薄红,慌忙转过来福了福身,“婢子见过大公子,老夫人说佛经还有几句没抄完,让您替她抄完再拿回佛堂。”

她姿态娴雅优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妩媚,可谢泠舟神色却更冷淡了,目不斜视走到茶桌前,接过笔,并不打算坐下,站着抄写余下的经文。

正是夏夜,茶室里门窗紧闭,谢泠舟才刚进来没多久,便觉得异常闷热,额角甚至后背都开始沁出薄汗来。

他吩咐在旁立着的那位侍婢:“不必在此候着,把窗打开,然后退下吧。”

婢女面露难色,“公子,老夫人嘱咐过了,里头熏着香,不能开窗。”

谢泠舟头也不抬:“熏的何种香?”

“这……婢子不知。”婢女支支吾吾,面颊也跟着红了。

谢泠舟这才发觉不大对劲。

方才这股燥热并非来自室内,而是……来自他自己体内。

他皱起眉,下颚不觉紧绷,目光投向角落里的香炉,再移到侍婢绯红面颊上。

侍婢见他出了汗,眼角逐渐现出一抹红,眉头亦是隐忍地锁紧。想起嬷嬷教她的那些,“这时候先别急,先寻个由头接触接触,擦汗捶背揉肩都行,再熬他一会。”

她心跳如鼓,一个黄花大闺女,去勾l引陌生男子,怎能不紧张?

但嬷嬷说了,这事成与不成都会赏赐她,若是成了,将来便是大公子房里人,除了大公子,往后谁也不必服侍。

况且这位大公子还生得这般俊朗,气度清雅出尘,跟天上神仙般。

侍婢悄悄打量着谢泠舟,目光从青年高挑玉立的身形,移到白皙修长的手指,再移到白袍之下的宽肩窄腰……

早前老嬷嬷让她看了些册子,一想象到那劲腰薄肌蓄力的模样,忍不住脸热。

虽说大公子周身散发的清冷气息叫她踟蹰,但青年额上慢慢滑落的汗滴,像泡在春水里渐融的冰,把谪仙也拉入红尘。

于是她鼓起勇气上前,手攥着衣袖要给谢泠舟擦汗,“大公子,您出汗了,让婢子给您擦汗吧。”

袖摆刚要触到谢泠舟,手腕隔着衣袖被一只修长的手制住了,侍婢抬眼看到那双冰冷眸子,一时乱了神,呆呆看着他。

惊慌失措的目光叫谢泠舟眼前蓦地闪过另一双眼,那双清澈懵懂的眼。

他看着侍婢的眸色逐渐变深。

侍婢想起嬷嬷的嘱咐,“若公子直勾勾盯着你看,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这种时候就是想了,不要怕,依偎过去。”

想到这,又不由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呼吸变得急促,屋内熏香更让人觉得由内而外的燥热,发出的声音也软的跟要融化一样,“公子……”这一声几乎像被碾碎的桃花,娇软妩媚,滴出汁水来。

可谢泠舟的眸子却在听到这软软的一声后恢复清明。

他认错人了,这不是她。

而后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追问,哪个她?他希望是哪个她?

为何偏偏会认错成她?

一想到那个她,谢泠舟察觉到身上更不对劲了,有什么地方在慢慢绷紧。

侍婢顾不上去体察谢泠舟细微的眼神变化,因为此刻他握着她腕部的手在用力收紧,力度凶狠得像要把她骨头攥碎,“大公子,您捏疼婢子了……”

她害怕了,不由想退缩,低头却瞥见白袍下突兀的褶皱。

原是想了。

遂大胆地靠近一步,刚一动弹,手上一痛,身子更是猛一踉跄,侍婢猝不及防被甩在了地上,惊叫出声。

谢泠舟全身从里到内都是滚烫的,似有岩浆在体内沸腾,叫嚣。

可眼神却是一片冰冷。

他总算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熏香是其次,那碗参汤才是最要命的,方才不止一次看错人,想来这汤里加了致幻的药物。

谢泠舟冷冷看一眼跪坐在地楚楚可怜的美婢,如同看一樽木雕。因知道她是奉祖母之命,不欲为难,更紧要的是要在药力没有完全起效时,离开这里。

他疾步走到门前,却发觉门不知何时被从外头锁住了。谢泠舟眼底风雨越发汹涌,忍着下l身不适,抬腿用力去踹房门,但奈何房门被锁得死紧,跟一堵墙似的。

无奈,他只能走回内间。

那侍婢被他吓到了,正惊恐地看着他,见他步伐变得沉重,眼底越来越暗,一面希望他是克制不住了决定回心转意,一面又害怕他真的要来,这模样实在太可怕……

可谢泠舟没有看她一眼,径直拿起角落里的椅子,用力往同样被封得密不透风的窗上猛砸。

他中了药,体内气血汹涌沸腾,力气更是比平时大了不少,窗户一下被砸开了,他忍着难受从窗口跳了出去。

茶室外候着的嬷嬷见状,惊得大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才听到茶室里传来婢女娇声呼痛,还有一番大动静,她以为成事了,正放下心来打算回禀老太太,谁知刚走出几步就看到大公子破窗而出。

老夫人为了将长孙从歧路上拉回,不仅汤里下了药,屋里也点了那种熏香,还有一个身姿婀娜的美婢候着……

这都能忍!难怪老夫人会这般焦急。

嬷嬷正担忧时,见大公子艰难地扶着墙沿,呼吸沉重,隔得老远都能感觉到他在苦苦挣扎,可他声音却出奇的冷。

“劳烦嬷嬷转告祖母,孙儿并无龙阳之好,祖母不必忧心,但往后若再有这种事,就别怪孙儿……”

耳边响起那日谢蕴提起的那个称呼。

未来弟妹……

谢泠舟脑中一阵眩晕,用力闭上眼,驱赶掉梦里水下迷乱的画面及温腻触感,再度睁开眼时,幽暗眼底似乎有烈焰要融化坚冰,冰冷的声音里透着疯狂:

“别怪孙儿……做出枉顾礼法之事!”

他说完便从园子侧门出去了。

从主屋到西边的沉水院,需横跨大半个谢府,这一路无比煎熬,谢泠舟双手紧握成拳,被衣袍遮住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正是要下雨的时候,天儿比平时闷热,空气仿佛凝滞了,经过园子里时,不远处的湖边传来蛙声一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神志不清的谢泠舟,他曾在那水下见过、触摸过何等壮阔的波澜。

此刻大概只有那片雪能让他冷静。

走到假山石林附近时,一向步履沉稳的人,亦开始踉踉跄跄。

偏生那个他在假山石林里一寸寸探查白玉瓶的梦伺机探出来作乱。

身上某处开始痛了,谢泠舟不得不将手臂撑在假山石壁上休息片刻。

可一闭眼,其余梦里见过的雪峰幽谷在眼前晃,他克制不住去想,若梦里没有醒来,再往里探,闯进深处。

会怎样?

十指忽然用力紧扣住粗砺的假山石壁,尖l锐的疼痛从指l尖钻入手臂,再钻入脑海,谢泠舟清醒了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忍耐着往回走。

刚走出几步,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匆匆忙忙从小径那头跑来。

撞入谢泠舟怀里。

稳稳地。

满满当当的。

来人正是崔寄梦。

她从外祖母那儿出来后,碰到谢迎雪在找猫,便前去帮忙,捉住小猫时天色暗了下来,崔寄梦打着灯笼独自回去。

不成想听到些奇怪动静,她首先想到的是鬼,吓得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往回跑打算绕道,慌不择路时没看到前方有人。

等她发现时,已刹不住脚了。

额头撞上对方坚硬的锁骨,崔寄梦痛得冒出泪花,鼻尖传来的檀香气息让她意识到,自己撞到的……似乎是大表兄?

可她记得大表兄还在祖母院里啊,以为是自己鼻子不灵光了,神神叨叨举高灯笼,照见谢泠舟那双桃花眼。

眼神不似平时那般冷淡,眼角发红,正盯着她,目光沉沉,像旋涡要把她吸进去。

崔寄梦以为他是生气了,正要道歉,就被一把扯入怀里。

他拉她的时候用了很大力气,拥住她时也是,力度大得她的骨头都发出微响。

那一刹万籁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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