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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凤鸣到老了的时候,已经回忆不起来潮的脸。

只记得少女时代的那些清晨,江南的水汽弥漫,有人练武归来,踏着青石板路轻快的响声。

她顶讨厌那欢快,支开窗户瞥他一眼。

他无论有多雀跃,也在一瞬间收拢所有的情绪,规规矩矩的站在那里,叫一声:“大小姐。”

随后便一溜烟的跑了。

她洗漱完毕之后,桌上已经已经摆好了早饭,江南富人家吃食极细,用笋丝、韭芽、肉丝包的春卷、生煎包子,火腿蒸的笋干……

而他伺候在来老爷子身边,后颈上头发湿漉漉的,带着一股薄荷的冷香,他是惯常早晨冲凉的。

来凤鸣顶讨厌他爹,来潮排第二。

来家是江南大族,传承百年,支系繁多,来父这一支,只能算是小富之家。

那也非得拿出大户人家的款儿来,住着大宅院,丫鬟仆妇养了十几个,老头抽烟的烟斗,都是金的。

来父是个纨绔,不过他在纨绔这行当里算还不错,他不喜欢斗鸡赌狗,他喜欢练武。

这练武包括请师父、置办家伙、资助各大“武林大会”,一年到头还动不动有江湖人士来投奔,白吃白喝个把月,临走还得带包银子。,

家里的产业就这样被慢慢的败没了。

这不是她最恨他爸的地方。

他爸没儿子,权且把她当儿子养,教她打拳、用剑、轻功,他说这是有年头的门派,叫做小燕青,讲究身法轻盈,必须是童子功。

自然,她也没裹脚。

那时候裹脚早就被废除了,但是有些大户人家还讲究这个。一个女孩子,不学琴棋书画,学一身武艺,谁能要她?

来凤鸣原把这事当成他爸对她的一种看重。

可那其实就一个误会,他爸只是任性,他想教孩子学武,压根就没想过她日后死活。

一边教,一边逼着她妈生孩子。

生了一个,没保住,又生一个,夭折了。再生,大人和孩子,都没了。

来凤鸣记得妈妈那像纸一样薄的肚皮,也记得小妹妹那软乎乎的小手,攥在手里还没热乎,就已经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头。

她恨他爸,但是中国人讲究君臣父子,她不能恨。

她就只能加倍的恨来潮。

来潮是他爸从钱塘江畔捡回来的,他爸每天寅时三刻起床练武,就看见一个孩子躺在岸边,是个男孩。

来凤鸣这一辈行“凤”,夭折的弟弟妹妹,叫来凤春,来凤晓……而他爸给这孩子取名,叫来潮。

意思养子就是养子,跟亲生的孩子到底不一样。

可就在来凤鸣十岁的时候,他妈去世了,来老爷也彻底绝了生儿子的念头,于是就把来潮当做亲生儿子培养。

亲自教练武,请先生开蒙……那个不起眼的,瘦小的男孩,一跃成了整个来家宝贝疙瘩。

——这一切,是以来凤鸣失去母亲为代价。

她当然不喜欢他,甚至是恨毒了他。

但是当时,对她来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

那就是“管家”。

他们家这一支早就分出去了,她爹不善经营,又讲究排场,家里一整个坐吃山空的状态,当然得有人精打细算。

来凤鸣从十岁开始就管家,家里人情往来、仆人的任免,都清清爽爽,人还没有柜台高,就开始查家里铺面的账目。

唯有一点,就是她太小了,人家有时候不听她的,她爹又时常和稀泥,不跟她一条心。

这时候就得用上来潮了。

来潮是个很温和的性格,谁也不得罪,但因为她一句话,他就直接上前把整个铺面,砸了个稀巴烂,有壮年男人出来瞪眼睛。

可他不怕,他功夫好啊,他往她前面一挡,还挡不住呢,就像一座小小的山。

后来实在入不敷出,她为了节约家里的成本,削减了大半仆人,跑前跑后的活计,都交给来潮。

来潮从不告状,他永远是恭敬谦卑的,伺候她爹抽烟、喝茶、倒夜壶,又要去学堂,次次第一名,回来被她使唤,从不抱怨。

她讨厌他。

可是有一次去办事,正巧路过他放学,她以为像他这样读书好,人又温和的孩子,定是很招先生和同学的喜欢。

却没想到,一群顽童们围着他,一个劲儿叫“阿捡!”“捡来个儿郎做佣人!”

他低头的走着,被推搡的狠了,就擡起头,笑一下。

那笑容的意思是求饶,你看我都这样了,你就别欺负我了呗,嘿嘿。

来凤鸣叫停了车。

直接下来:“几个死尸小瘪三,讲何个东西!来家门里是你们好话三话四的?覅命的是伐?一个个死过来,我要上门问问你们屋里大人,哪个教出来个种覅好胚!”

一连串把孩子们都给骂傻了,一溜烟的跑了。

来凤鸣低头看来潮,孩子眼睛亮亮的,就那么瞧着她笑,这笑看起来舒坦多了。

“你哪个不还手啊!”她虎着脸问。

“我不想给老爷,还有小姐寻事体。”

“老头子哪回弄出个事体不比你大!”她瞪着他:“后卯哪个欺负你,打回去!晓得没?”

他抿嘴一笑,小声说:“晓得了,阿姐。”

“你叫我何个!”她又瞪眼睛。

“小姐!”

这还差不多。

那天下了雨,他第一次跟来凤鸣一同坐了人力车回家,半道有卖桥头糕的,来凤鸣还买了一份给他,警告他不许告诉老头。

雨丝飞溅在脸上,凉凉的,可是心里却是很暖,很踏实。

2

来潮很快就不受欺负了。

因为他结交了一个古怪的朋友,是顾家的小少爷,顾其行。

顾其行眼白多眼黑少,听不明白人说话,又凶又横。别人都不爱跟他玩。

只有来潮跟他关系很好。

慢慢地,来凤鸣就琢磨出味来,欺负来潮的人,多半要倒大霉。

其中一部分人,必会“不小心”的得罪顾其行,顾其行打起人来吓死手,家里人又宠得厉害。

那些爱欺负的人的坏胚,不是转学了,就变了个人似的,唯唯诺诺的到班级最后排坐着。

另一部分,也必倒了其他霉。

而来潮,仍旧是个温和有礼的“小先生”,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只有来凤鸣看在眼里。

她加倍的讨厌他。

她知道他一个养子,为了自保,不能不使点心机。

但她就是讨厌他这一付表面上可怜巴巴,实际上什么都有样子。

而她,表面上是来家的大小姐,见谁不顺眼就能踢一脚。

实际上,才十六岁,已经有了两条下耷的法令纹,愁的。她从十岁开始就活在来家有一天吃不起饭的噩梦里。

如今,铺面赔钱,要养佣人,来潮要上学,还要提防着来老爷子的突发奇想,又收几个不成器的徒弟。

对掌柜的,她破口大骂,对佣人,她斤斤计较,对来老爷子,她倒反天罡,吐沫星子喷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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