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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玉召来朝鸢, 与她耳语几句。

朝鸢领命而去时,正好与归来的南宫曜及几位阴山氏督军擦肩而过,一进门, 就见披着薄毯的南宫镜缓缓转醒,按了按额角道:

“都处理好了?”

南宫曜大马金刀入座,拎着茶壶灌了几口茶水解渴, 用袖子随手蹭了下唇角才答:

“好消息和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南宫镜抬眸:“坏消息。”

“王畿那边派了常侍濮协,奉帝主诏令接走了钟离灵沼。”

琉玉露出微讶神色。

这诏令并不一定是少帝慕容炽亲自发出,但肯定代表了慕容家宗室的立场。

慕容家居然要保住钟离灵沼, 这个已经不能为他们带来直接利益的后主?

不知联想到什么, 琉玉抿紧了唇。

南宫镜掀开薄毯起身。

“已经尽快速战速决了,没想到还是让他们赶上了, 濮协怎么来得这么快?”

“恐怕之前他奉命来玉京筹备帝主大婚之时,宗室那边就已经嗅到什么风声, 给了他一份加盖过神州玉玺的空白诏书, 以备不时之需。”

阴山泽随手将薄毯对折,浅笑道:

“钟离氏从前促成这桩婚事, 是想借钟离灵沼挟少帝掌控王畿,现在形势逆转,反倒成了慕容家的傀儡了。”

倚在窗边的墨麟双手环臂,将几人的对话听在耳中。

虽说如今的大晁是世族门阀的天下,但看来帝主诏令还尚有一点余威。

不多不少, 刚够救一个钟离灵沼。

南宫镜问:“好消息呢?”

“那个……”南宫曜难得有些窘迫地挠挠头, “坏消息还没说完呢。”

这下, 满屋的人都齐齐朝他投去视线。

“钟离氏府邸内外都已查抄了一遍,确定钟离家的老太太钟离玄素不知所踪——就这个, 再没有别的坏消息了。”

“没错没错。”

几名阴山氏的督军也道:

“好消息就是昨夜钟离氏被我们杀得措手不及,主支已全数擒获,按照夫人的命令,阴雪风已带人将他们暂压别庄软禁。”

“还有王畿的器炼司,檀文和辰时三刻来报,器炼司两名监事,并十名少监,皆已当场斩杀,官署内所有炼器秘档卷轴,已封入芥子袋送回,余下监作、典事、掌固、炼器师共二百七十九人,与廷尉府那边调档筛查过往案卷后,檀文和再将留用名录送回。”

这些曾经效命于钟离氏器炼司的人,也算是位高权重。

有的稍微收敛些,无非敛财夺产,有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族老小仗着背靠钟离氏,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廷尉府的案卷堆成了山,却无人敢管。

南宫镜已经忍了他们很久了。

“嗯,辛苦诸位了。”

几位督军恭敬还礼。

但南宫镜话风一转,对南宫曜冷声道:

“但你这次做事实在不利落,钟离灵沼不提,一个缠绵病榻的快五百岁的老太太都能在你眼皮底下凭空消失?”

南宫曜干笑两声。

“这很好笑吗?阿曜。”

南宫曜迅速地收拾好脸上表情。

南宫镜看向窗边靠着的墨麟,眼神沉凝几分:

“月娘,你最后见到那位老太太,她的身体状况如何?”

突然被点名的月娘迎上数道视线,略有些紧张地回忆:

“看……看起来挺精神的,虽然不能下地,不过我在她院中听她授课的时候,屋内水烟味浓得熏香都压不住,而且老太太每日不喝水,只饮酒,骂人也骂得挺有劲。”

琉玉挑了挑眉:“她还骂你?”

月娘摇头:“不是骂我,是骂钟离氏的那些人。”

准确的说,在这位老太太的院子里,就连路过的狗都要被她骂一嘴。

在钟离氏待的这几个月内,月娘每日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在烟熏雾燎中听课。

重重纱帘后的身影一手握着水烟筒,一手捧着酒盏,无需翻阅典籍,《仙工开物》内的每一件机巧,每一种法器,她都信手拈来。

而且这个连床榻都下不了的老太太,似乎很受族內人的尊敬,每日都会有人来请示她各种事务。

老太太一一解答。

只是解答得不那么温和。

比如“没了申屠氏的炼器工坊就自己建,如果不知道怎么建就把火精塞进钟离嶷那个孽畜的喉咙里,拿着他的尸首去向申屠氏求和”。

又比如“你让我的乖乖孙女去嫁那个十四岁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怎么不把自己洗干净送去给太后做面首呢?联姻?联你个王八羔子”。

月娘时常觉得,这个老太太缠绵病榻,起码有四五成原因是因为她抽烟酗酒爱骂人。

“但病重应该是真的,”月娘想了想道,“我偶然瞥到过女使给她洗脚,老太太的腿和我的胳膊一样粗细,像骷髅似的。”

琉玉冷笑了一声,眸色沉沉道:

“可能是坏事做多了的报应吧。”

形容枯槁也不耽误她将昆吾铁敲进傀将的血肉,这要是身体康健,还不知要做出多少恶毒事。

沉默片刻,南宫镜缓缓开口:

“最坏的可能,就是九方家的人悄悄救走了老太太——”

九方潜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他救老太太只会有一个目的。

南宫镜与墨麟四目相对。

一个拥有大宗师魂魄,同时兼具天外邪魔肉身的傀将,没有痛觉,不知后退,还炼化出一种强大到唯有墨麟才可勉强相抗的黑色异火。

上一次钟离氏还无法操控。

下一次呢?

只要有一线可能,在那种可能性面前,阴山氏之前所有的绸缪都会变得不堪一击。

门外传来一名家臣急促的脚步声。

“主君,夫人,出事了。”

琉玉呼吸蓦然一滞,室内空气也如弓弦般骤然绷至最紧。

家臣向阴山泽奉上一卷密报,道:

“方才东极旸谷传来消息,钟离氏在旸谷的旁支,昨夜寅时三刻起了一场大火,钟离氏旁支一脉上下四百八十三口人无一人生还,还有三家本地世族,也被大火波及,死伤百余,最关键的是……现在城里城外疯传,那火是,妖鬼墨麟的无量鬼火,现下东极全境群情激奋,驱逐妖鬼的声音甚嚣尘上。”

倦懒半垂的眼帘微微掀起,墨麟暗光粼粼的眼眸中有一丝讥讽笑意。

“他们使这一招真是百试不厌啊。”

朝暝神色阴翳,齿间生寒。

“昨日钟离氏屠戮无辜百姓不见有这般声势,今日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在九幽妖鬼头上,倒是一下子群情如沸,人人得而诛之了。”

阴山泽刚蹙眉展开密报,又有黑衣蓑帽的鬼侍叩门而来。

“尊主。”

鬼侍垂首肃立,语气凝重:

“鬼蛱蝶来报,九方家的部曲奉帝主诏令,正在查封仙都玉京内所有书局,其中与九幽有关的诗文都在清缴之列,此次查封不只限于南陆,西境和东极都陆陆续续有所动作。”

鬼侍奉上的密报黑底金字,言简意赅地写着:

【闹市焚书,九方家名士激言祸众,称‘驱逐妖鬼,肃清贼臣,终乱世者,九方氏也’】

一旁的方伏藏看着月娘正默到一半的傀将秘术,上书“牵一发而动全身”,现在这情形,这可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了。

南宫曜忽拍扶手,沉声道:

“九方潜那个狗东西真是老奸巨猾,要我说干脆就趁咱们刚打下钟离氏士气正旺,一鼓作气跟九方家开战算了!”

“绝对不可。”

门外忽而响起一个沉静苍老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见鹤发青衣的慕苍水伫立门边,徐徐道:

“诸位可知,九方氏府邸是由何人所建?”

迎着众人茫然神色,慕苍水垂目扫过月娘面前的卷轴。

“是由当年将《仙工开物》修至臻化的钟离氏先祖所设计修建,表面上,与寻常府邸无异,实际地基之下与伊水连通,靠着伊水暗流的力量维持着上万机巧齿轮的运转,一旦启动,整个九方氏府邸就是一个巨大的坞堡要塞,其中机巧陷阱无数,如果真的集齐精锐围攻此地,恐怕正中九方潜下怀。”

内室一片静寂,显然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唯有两个人,不仅知道,还曾亲眼见过此景。

琉玉回想起前世死后,墨麟为夺回她的尸首孤身杀入九方氏府邸,九方潜从始至终未曾现身,却在暗中操控着这座机巧要塞,与九方氏的修者配合,将墨麟逼到了不得不散尽修为,与他们玉石俱焚的境地。

但即便如此,墨麟也只是屠尽九方氏族人,夺回了她的尸首,未能伤到九方潜分毫。

这是一个怎样冷血无情的阴谋家。

眼睁睁看着亲族死尽,却仍能保持着极端的理性——又或者说,是卑劣懦弱的本性。

若非天外邪魔启动宙阵重来一次,天下有情义者皆死尽,竟真的轮到这样一个无情无义苟且偷生的人赢到最后!

为什么?

凭什么!

“……如果从内部呢?”

如珠玉落盘的嗓音泠泠乍响,琉玉迎上慕苍水的目光。

“我见过九方家机巧全开的模样,记得每一道阵法,每一关陷阱在何处,如果我能在这些机关完全启动前毁掉他们,再从外攻入,这样,是否就有希望成功了?”

墨麟蓦然站直。

慕苍水平静如湖的眸光掀起几分波澜,她似乎愣了一会儿才理解了琉玉的话。

“尊后如何见过?”

朝霞穿透云层,落在窗边一支覆雪的山樱枝上。

薄雪消融,春冰化水,琉玉的瞳仁在阳光下剔透如玉珠,漾出一点寂寥的笑意。

“因为有人为了一具腐朽的尸首,曾在这修罗杀阵中,不知后退地替我趟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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