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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一次,这条路,轮到她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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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光门外的茶楼内。

檀宁送走了今日上午见过的第十位客人,面前茶汤凉透,一截月白袍袖拂过案几,带着九方氏独有的灵虚降真香。

“现在可相信我所说的话了?”

檀宁缓缓抬眸,打量着在她面前坐下的青年。

仍是那样孤山料峭的轮廓,深雪覆目的一双眼噙着疏离浅笑,有种似是而非的温柔。

檀宁道:“若这些人都被你收买了呢?”

“宁宁,钱财不是万能的。”

九方彰华替她重新冲茶。

“更何况当初这些人决定离开檀氏部曲后,阴山氏给了他们大笔钱财,他们不缺钱,想要权势就不会离开阴山氏,我拿什么去收买他们?”

檀宁紧抿着唇,雾沉沉的瞳仁倒映着他的模样,哀恸与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这很正常。

任谁知道收养自己长大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都会是这样的反应。

九方彰华替她斟满热茶,隔着氤氲雾气,眼神怜悯,宛如观赏笼中困兽。

“……我该怎么办?彰华……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会是这样?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垂在膝上的指骨动了动,他的嗓音如春风柔和,眼珠却有种冰冷的美丽。

“宁宁,到我身边来。”

案几被人猛然推开,茶盏滚落在竹席上,雾粉色的裙袍像一片霞光,一整个扑入他怀中。

滚烫的眼泪渗透他身上冰凉的绸缎,九方彰华虚扶着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脊。

“不用怕。”

“我知道,即便如此,你仍然舍不得怪罪师父,是吗?师父有他的不得已,我们也有我们的不得已,如今九方家与阴山家势如水火,但只要我吞并阴山氏,掌握了九方家的大权,除掉九方潜——”

“我们会立于万万人之上,没有人再能欺骗我们,摆弄我们,不管是阴山泽南宫镜,还是琉玉,甚至是妖鬼墨麟,都是我们脚下蝼蚁,是生,是死,是亲人,是仇敌,都由我们来决定。”

两人气息离得极近,檀宁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觉得他要盯着她的眼,神色清明地吻下来。

泪眼朦胧的檀宁忽而坐直了些,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知道琉玉就是即墨瑰吗?”

九方彰华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答:

“我知道。”

“如果能挟持琉玉,对你的……对我们的计划,会有帮助吗?”

乌润眼瞳倒映着眸色澄明的少女,似是想要从她的面容上挖出什么更深的东西。

但她只是仰慕又依赖地望着他,就像从前那么多年,她看他的每一个眼神。

“当然。”

不如说,这本就是他所计划的事。

檀宁抿了抿唇,垂下眼眸:

“我可以尝试,但我修为远不及琉玉,寻常药物恐怕一眼就会被她看穿……你有什么对策吗?”

……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警惕性令九方彰华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急着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药丸。

檀宁的确与琉玉自幼不合。

阴山泽手刃檀宁生父之事是阴山泽当年亲口所说,并非他随口杜撰。

而檀宁对他的爱慕之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一切合情合理。

他最终还是将袖中药丸交给了檀宁。

少女离去之后,雅间内安静下来,最后一丝笑意从九方彰华的唇边褪去,他推开窗扉,垂眸看向摇光门外搭台宣讲的名士。

与九方家安排在西境和东极煽动百姓的人不同,这些都是真正的名士清流。

他们登高对台下百姓道:

“……昨日钟离氏为一己私利,屠戮擎云台下上万无辜百姓,天下人唾之,然天下皆知此为钟离氏无道,而非人族无道!”

“昨日东极旸谷钟离氏旁支付之一炬,有人道此乃妖鬼所为,在下不知真伪,在下只知昔日妖鬼墨麟夺边境三城,不杀降,不掠城,乱民者立斩,攻城后开设粥棚,抚恤百姓,虽为妖鬼,所作所为羞煞天下世族!”

“天下对妖鬼之成见由来已深,然追本溯源,世间妖鬼从何而来?乾元年间为平魔祸,先是平民女子,后是豪族贵女,就连帝室宫妃公主,都不得不献于天外邪魔,耻莫大焉!”

“帝室世族对天下妖鬼赶尽杀绝,逼迫孕育妖鬼的女子舍性命而殉贞洁,为天下众生?为其自身颜面而已!”

台下有劳苦百姓,有世族子弟,有仙道院的学子。

仙都十二将已经四分五裂,管不住玉京城内愈发激烈的冲突,九方家派出的部曲也不敢公然对这些名士喊打喊杀。

好不容易想办法将人客客气气地从台上架下去,那言辞激昂的名士竟身形灵敏地骑上一名九方家修者的肩,引得底下围观者一片轰然叫好声。

这些人自然不是今日才冒出来的,自照夜元年始,就有不少人反对屠杀妖鬼。

只是这些人力量微弱,即便凭借一时意气冒头,也很快就被摁了下去。

没有几个人有阴山泽那样的运气,能够得南宫镜助力,夫妻二人瞒天过海,竟然借着无色城,光明正大地在磨刀霍霍的世族手中救下千万妖鬼。

他们救了妖鬼墨麟。

正如救下当年跪在九方家庭院中受罚的自己。

九方彰华默默攥紧了指尖。

时局如釜中水,正当沸然之时。

釜底抽薪,方止此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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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嗅着一丝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息,琉玉缓缓睁开眼,望向陌生的帐顶。

是灵虚降真香的味道。

她眼珠微动,视线落在床榻边的身影上,良久,唇角牵动眼尾,面上浮现一个冷淡讥讽的笑容:

“檀宁在我的茶水里加了什么?”

“你们竟然联手背叛我?”

九方彰华已坐在床榻边看了她许久。

在她醒来之前,他都恍惚有种在做梦的感觉,直到此刻她开口,用这样仇视又睥睨的目光望向他,他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两个时辰前,檀宁带着琉玉到了一处城西酒楼内。

酒楼存在多年,从前琉玉未嫁前偶尔也会光顾,但她并不知道,这处酒楼是九方家在玉京的据点之一,其中内嵌机关暗室,一路连至城东九方氏私宅。

檀宁借口于琉玉密谈,支走了朝鸢朝暝二人,随后便带着服药晕厥的琉玉从暗室离开,乘私宅外久候的白羽孔雀车一路进了九方氏府邸。

为了通过自家府邸的盘查,九方彰华颇废一番脑筋。

好在现在尘埃落定。

这天下没有比九方氏府邸更安全,更难以攻克的地方了。

“我们这样的人,在外入口的东西从来都要经层层盘查,我本来还做了一番计划来应对,没想到你就这么接过了檀宁准备的茶水,你对她,未免有些太信任了。”

“不用尝试行炁,你既会出现在此,应该对我的谨慎有些准备,除了那一粒散炁丹,还有一道离魂咒封住了你的炁海……”

啪!

极清脆的一巴掌扇得九方彰华偏过头去。

这一掌就算没有运炁,也有非同常人的力道,九方彰华没有避闪,齿尖刮过颊肉,口腔里很快有了浓烈的铁锈气。

琉玉还要再扇,这一次他攥住了她的腕骨。

闪烁着冰冷厌恶的眼眸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若是以前,被她这样看着自己只怕会心痛难忍,可此刻当他能如此轻易地掌控她,那一点痛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稚兔。

从膳房里不慎跑出被他捡到的稚兔毛发洁白,漂亮得像一团雪,他给它洗净擦身,喂它草料,给它用旧衣做了个柔软的窝。

九方氏的长公子不得宠,这只稚兔是为数不多属于他,能由他掌控的东西。

直到那只稚兔被剥皮剔骨,端上了他的食案。

无权之人,握不住任何珍视之物。

而现在,他终于能重新拥有一件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宝物,漂亮得熠熠生辉的珍宝。

“檀宁在哪儿?”

九方彰华眸光潋滟,温声道:

“为了今日之局,她担惊受怕许久,怕生什么意外,还执意要一路陪你入府,此刻在客房休息。”

琉玉眯了眯眼:“你软禁她?你不信任她?”

“只是不想让你误会。”

他握住琉玉松软的手指,眉眼含情。

“我记得,从前因我总是试图替檀宁说好话,几番惹你生气,这样的事,今后我不会再做。”

分明是同样的一张脸,同样的笑容。

但此刻映在琉玉眼中的九方彰华,却好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森然鬼物,温润如玉的皮囊下有什么怪异的东西在涌动,随时要撕开假面而出。

琉玉已料想过最坏的情况,眼底没有丝毫畏惧。

她视线挪向他身后。

这不是九方彰华的寝居,虽然她以前也从未光顾过,但光看纱窗透出的窗景没有竹子,也知道这不是他会住的院子。

如果九方潜抓她,一定会将她关在府中水牢严加看守,而不是弄这样的一间金碧辉煌的屋子。

“抓了我的事,你没有告诉九方潜?”

琉玉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你在这府中有自己的势力?你对九方潜有异心?”

回想起前世九方彰华在九方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琉玉觉得似乎也有迹可循。

既然这样,天甲三十一的下落,他或许也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