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琅文学zilangwx.com

琅琊王六,昔日挥毫泼墨,抚琴作画的一双纤纤妙手,霎时去了其二,两根指头血流如注,半截残余。

鲜血滚滚而下,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王道容仍淡静说:“容请赐死。”

胡人没有搭理他,转身走出营帐,将他丢弃在账内。

王道容抬起眼,透过对方掀帘而出的缝隙,终于瞥见一线秋色,远处一轮红日直入茫茫衰草黄原。

霜风如捣,孤雁断咽。

他拢了拢单薄脏污的衣衫,靠着角落闭上了眼。

慕朝游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很少再想起她们母女。

那一日,他伤重倒在血泊中,却侥幸活了下来。最初,他仍不肯放弃,千方百计追寻她母女二人的下落。

查不到她二人的车船行踪,他便反其道行之,守株待兔。

北边多战事,慕朝游不可能北上,想必最终还是要回三吴,南廷一日不倒,三吴作为南廷的大后方总能暂保一日的安宁。

她带着女儿,以她的性子,势必不愿把阿砥养在深宅大院,如寻常妇人只求嫁个如意郎君。

值此乱世,她绝不肯将阿砥养成一株菟丝子,她必须要成长成一棵松柏,经得住严寒风霜。

她会让阿砥去学文习武,不求能挣出一番基业,但求自力更生,自保无虞。

思及,王道容花了不少时日,在三吴诸郡县私塾、道观、武馆耐心布置,果不其然,终于辗转打听到了她母女二人的消息。

可到底是否要去见她们母女,他却犹豫了。

或许不惊动慕朝游,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保护着,将她们永远地纳入自己的视野范围之下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只要他想,有朝一日,他们总会见面。

亦或者是,他始终记得慕砥转身时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那是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眼,向是少年的他久远前的一望。

她生得太像他,性子也像。

她爱着慕朝游,慕朝游也爱着她。

王道容午夜梦回时,起身徘徊,常常会想,倘若,倘若他与慕朝游之间没发生过那么多事,没走到那个地步,今日慕砥与慕朝游,会不会是他与慕朝游之间的写照。

阿砥仿佛成了他的替身,他是她脚下一个黯淡的影子,她成全了她的执念,以另一种形式与慕朝游彼此相爱,永远地生活了下去。

或许就是这一眼,改变了他的想法,令他明知她二人行踪,仍静默旁观,没有再出手。

如今,他的性命已然走到了尽头,想再见她们母女恐怕也不能了。

他既不能为胡赵所用,死期早晚有一日都要临近。

他的袖口中还残存着最后一点却死香,小拇指大小,便于隐藏,被他贴身藏得很好。

昔日,他炼制却死香,是为争权夺利。

没曾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处匆匆。

饶是天纵奇才,却生不逢时,难逆时代潮流,敌天下大势。

这乱世恐怕还要持续个数百年才能靖平。

王道容走到灯盏前,点燃了最后一点却死香。

今日他点燃却死香,却是为了大梦一场。

单薄的冬衣并不能抵挡北方的严寒,王道容蜷缩着冰冷僵硬的四肢沉沉睡去,昏昏蒙蒙之中仿佛又梦到昔日建康冬日的河水,河面上雾气弥漫,朦胧着一道熟悉的女子的倩影。

第二天,王道容被胡人安排着,第一次沐浴净身,换上新衣,梳妆打扮,带到了胡赵的皇帝面前。

昳丽的容貌,孤傲不拔的气质令胡赵皇帝也不由为之倾倒。

皇帝设宴邀请他一道饮酒作乐。

王道容踏入营帐,见舞姬柔媚,左右两侧带甲兵卫却刀戟林立,寒光烁烁,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酒过三巡,皇帝最后一次询问了他的意思。

王道容仍是不允,坚持请求赐死。

胡赵皇帝叹了口气,眉眼间竟难道多了几分真切的哀惋,“我仰慕你的才学,钦佩你的气节。你既然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能放你回到南国。”

“南国上下只怕也盼着你死,不会有人来救你。如此一来,我只好杀了你。”

“但在杀你之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你还有什么愿望不妨说予我听。”

王道容想了一想,不卑不亢一拱手,淡淡道,“容的确有个心愿望君成全。”

“容死后,还望君能砍下容的头颅,用石灰渍了,送到这个地址。至于余下尸身,安葬也好,示众也罢,但凭君处置了。”

他虽迟迟不肯去见慕朝游,却并不代表他已经放下。

他永远不可能放下。

正如那日他亲口所说,哪怕他做了鬼,她也休想摆脱。

他不能被她淡忘。

他要他的死,足够深入人心,足以划下最深,最重的一刀,足以镌刻入她的骨血,纠缠她的余生,令她至死难忘。

胡人皇帝大奇,一口答应了下来,转头吩咐左右。

左右带甲兵卫顿时一拥而上,刀斧齐挥,一阵乱砍。

因为王道容临死前的请求,他的尸身被砍了个七零八落,但一颗头颅却眉眼完好。

胡人皇帝当真将他头颅用石灰渍了,保存起来。

王道容的头颅,乌发散落,眉眼闭阖,神情安详平宁极了,反而从这安详中更见几分诡异的妖冶艳丽。

胡人皇帝有些不舍,传阅手下把玩了一阵,这才装入匣中,派人送往王道容临死前所说的那个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