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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那七姐乍见时修, 又是意外,又是欢喜,两只眼睛在太阳底下亮锃锃的扇着扇着, 脸上浮出两片红云,一个身子扭着看向灶间,幸而没人, 可以放心地慢慢将下巴半低下去。

时修一见这情状, 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跳离这里。可手心里那绺布片咬了他一下似的, 他一转念, 便朝她笑起来, “原来是付姑娘,我有个香袋子昨日好像是掉在这里了, 过来找找。”

七姐羞赧着责怪下人,“二爷到家来, 怎么也没听门上的人说。这些人真是, 只怕又溜到哪里躲懒去了。”

时修将下巴朝旁一递, “我是从这道角门进来的。走大门, 怕又扰得你们家不安宁,这时候大家都在歇中觉。”

这人真是有礼又体贴,七姐变着法地给自己想象中的他加筑金身, 不过见这几回,他在她心里的印象已几乎是完美了。

她情不自禁跨进门, “那香袋找着了么?”因见时修摇头,又笑道:“我帮你一块找找吧, 是什么样子的?”

“啊——是,是一般的样子。”

“一般的样子?”他一说话就招她笑, 她弯着腰在那些木头堆的犄角旮旯里找,“亏得这屋子前些时清扫过了,否则你的香袋子掉进灰堆里可不容易看见。”

闻言,时修心弦绷起来,乔作随意地笑问:“怎么,姑娘竟如此细心,连这府里哪间屋子几时打扫过都知道?”

“是我想着打扫的,怎么会不知道?可惜我叫人人不听。”

“未必鲁家的下人不听你差遣?”

“我们是客嚜,大约他们嫌烦。”

时修在后头半笑不笑地盯着她,“既是做客,怎么连人家的杂间也管起来了?难道你还到这里来坐着不成?”

“谁没事会到这里坐?是那日三哥说想找块板子垫卧房里的脚踏板,走到这里来,嫌灰大,叫我让人扫一扫。我哪里使唤得动他们家的人呢?只好去烦大奶奶了。咦,二爷的香袋子一定是掉在这里了?”

“我也说不准,既找不到,就别找了,别再累着你。”

七姐直起腰一回头,看见时修站在门前的那片光里,笑意温柔,那温柔里,又像是怀有什么目的。

他走上前,捏着袖管子把两根圆凳掸了掸,自己先坐下去,“坐坐吧,难得有这机会和你好好说会话。”

七姐因时修留她说话,只觉是意外之喜,岂有个不答应的?便先到灶间交代了两句话,顺便瀹了两碗茶端进杂间,不敢关门,羞答答地坐在时修身边。

时修因问:“你传什么话?”

七姐把茶捧给他,眼睛不敢看他,只赧笑着注视前面板子上的雕花,“三嫂昨日席上吃腻了胃口,才刚午饭吃不下,这会又说饿了,我来叫她们做碗稀饭她吃。”

“这是丫头的差事,怎么还要你亲自来跑一趟?”

“丫头们忙了一早上,好容易午间歇歇,何必又去劳动她们,反正我也想出来逛逛,顺道就过来了。二爷大约也是想着出来逛逛,否则为个香袋子谁跑这一趟。”

时修呵呵笑两声,看向她的裙子,“你这是苏罗料子。”

七姐恍然,垂眼看自己的裙子,“二爷认得料子?”

“认不得几样,一向是家里裁做什么我穿什么。”说话间,他把那绺布片摊在手心里给她看,“你看我这是不是苏罗的?”

七姐捻起来,“是苏罗的,咦,这料子怎么有点眼熟——”

时修在旁瞅她一眼,故意道:“这是我六姨的衣裳,刮破了这点,她尤其喜欢那件衣裳,舍不得给人,想找片一样的料子补上去。我正愁哪里去找花色质地一样的料子呢,又要不了多少,即便外头铺子里找到了,人家未必肯扯这一小片。”

七姐遽然想起来,便笑,“我三哥有一件直裰正是这样的花色,也是苏罗的,他多时不穿了,我去问问他。他若不要了,就绞下来一片给姨妈,只要姨妈不嫌弃是穿过的。”

几句话讲完,时修的笑冻在脸上,眼色幽沉下去,不知想着什么出神去了。七姐喊他好几声他才听见,又笑说:“不必了,我六姨不穿人家的旧衣裳。多谢你。”

这倒不是假话,按西屏的性子,连衣裳也是不要补的。何况那条行凶的汗巾子多半也属付淮安,若给他生出警觉,只怕会将衣裳汗巾等证物销毁,时修不愿意打草惊蛇。

七姐受了打击,有点悻悻然,笑里的热情消减一层,“你待你姨妈真是仔细。”

时修不语,又出神去了,七姐再说什么他也没听见,只将身子略略侧向门外,看那些厨娘的动向。

这时候的人不是在闲逛就是在歇中觉,西屏自是不肯在大日头底下晒着,睡又给那些此起彼伏的蝉鸣吵得睡不着。她这习惯不像个年轻人,稍微有点响动就不能睡。索性就坐在榻上发呆,脑子里始终有一双带着寒冷杀意的眼睛掠来掠去,想忘不能忘。

这时红药端来碗放凉的药汤,正是昨日南台给的那包药煎的。西屏迎头一看红药脸上有汗,很觉抱歉,“如眉好躲懒,总是累得你一个人忙前忙后的。”

红药笑着坐下来,“姨太太又说这种话,本来就是我分内的事。”

西屏把碗向她推去,“你吃了吧,我在屋里坐着,哪会中暑热?”

红药不肯吃,偏那如眉走进来,听她们在推让,便端起来吃了一口,搽着汗笑道:“你们都不肯吃,不如我吃,正好外头走一趟,晒得有些头晕。”又吩咐红药,“劳驾,去替我找把扇子来,我从家来时忘了带。”

“我没有好扇子,寻常的绢丝扇你使么?”

“谁还计较那些,有就好了。”

红药也不计较,自起身出去。西屏的目光随后就冷下来,盯着如眉由桌前挪到榻那端。

如眉像习惯了她这双眼睛,没事人似的笑道:“今日有个船家捎话来,老爷太太叫咱们六月里就回去,丁大官人七月里要到山西去。”

要她赶着去送人家一趟?看来他们已私自将她的未来敲定了。西屏竟也没说驳斥的话,端起茶盅,在唇边转一转,“你若劝服了我,能得多大的好处?”

如眉坦然道:“二百两银子。”

“呵唷!”西屏乍惊乍笑,神情鄙薄,“二百两银子,就是咱们二爷活着的时候,你也赚不了这么多。看来在太太眼里,我倒也还值钱呢。”

如眉笑笑,“太太许了一百两,另有一百两,是丁家许下的。”

西屏了然地点点头,一抬眼,向她一笑,“不如你去嫁给那位丁大官人好了,不是赚得更多?”

“人家可瞧不上我。”如眉把头歪下去,手指抚着那药碗的口沿,“其实奶奶应当庆幸自己有几分颜色,做了寡妇也有人争着要。”

西屏久久笑睇着她,“原来你是为嫉恨我——所以从前才总挑唆着二爷折腾我?”

如眉眼睛似针一般,笑着钉在她面上,“我可挑唆不动他。他是因为爱你,才打的你。”

西屏明知故问:“爱我才打我?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爱又得不到,心里难免就恨嘛。何况奶奶是因为三爷的缘故才嫁给二爷的,这到底是二爷心里的疙瘩。奶奶放心,你和三爷在这里的事,我回去不会乱说的。”

“我和三叔有什么事?”

如眉直起脖子似叹似笑地吁一声,“只不过是面见得多了,话也多起来,长此以往下去,谁能保得住就不出事呢?”

西屏笑道:“真是叫你多费心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竹帘的横影挡在各自的脸上,关着各自冷冰冰的深意。

日晷慢慢西移,睡午觉的人睡得更熟了,灶间里传出来婆子的鼾声,听得时修直皱眉头,睡得这样,只怕雷都打不醒。

沉静中七姐听着只觉得尴尬,心里恼着那煞风景的人。

“你三哥那个人——”倏然时修开口,只怕唐突,将话锋婉转地折了折,“他待你好不好?”

七姐十分高兴他问及她的家事,以为这是亲近的表现,自然乐于和他谈,“三哥待我是最好的,家里姊妹多,都各有事忙,还只有三哥得空照管着我。”

“你三哥在家没事做么?”

“家里的买卖有大哥他们帮爹照管,爹总说三哥不是做生意的料,三嫂娘家替他在县衙里谋了份文职,也是去一日不去一日的,多半闲着。”

“他不会做买卖?”

七姐想来好笑,“我三哥那个人,不会耍滑头,生意场上那些损人利己的手段他学不会,也不屑学。别看我三哥,骨子里却是个清高的人。”说着有些不忿,“这样一个汉子,偏遇着了我三嫂那样的女人。”

时修经过西屏的提点,早已会悟了,那婴娘是有些不检点,当着人还明目张胆的。不信付淮安这些年还不能察觉,可见他也不敢管,或是管不住她。一个男人窝囊至此,只怕是他,早要憋疯了。

“你三哥可曾纳妾?”

“三嫂哪有那肚量许他纳妾?”

他歪着嘴一笑,“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你三哥在外头可有什么相好的女人?”

怎的问到这话上来了?七姐脸上好容易沉下去的红晕又浮起来,羞臊地瞥他一眼,“我三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惯来洁身自好,还是到这里来,有鲁家表哥拉着他,他推不过才肯到那些人家走一走,也从不在外过夜的,他一向就瞧不上那些轻.浮.浪.荡的女人。”

这样的男人,却偏讨了个水性杨花的老婆,还要给她压迫着,一声不敢吭——

思及此,时修脑中乍有雷电轰过,猛然想起一桩旧案,脸色忽变,急着要走。

那七姐舍不得,忙跟着起身,“二爷的香袋子还没找着呢。”

“香袋子?”他垂垂眼皮子,笑道:“不找了,随它去。”

言讫依旧由那角门出去,骑上马直奔府衙。可巧这日当值的吴文吏就在值房,时修一进去便问:“我仿佛听说过两年前苏州吴县有一桩凶案,死者是一个姓杨的年轻寡妇,这案子后来破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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