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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吴文吏原是苏州人氏,去年才由苏州府衙调到扬州府衙来当差,苏州府内的事,他还知道些,便从案后迎来道:“反正小的到扬州来前还未抓获凶手,可怜那杨寡妇不到二十五岁的年纪,死的时候还有个只三.四岁的儿子。”

“那杨寡妇死时守寡几年了?”

“嘶——我记得是两年。”

“两年——”时修慢吞吞踱着步子,“她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婆家原有一房兄嫂,不过早就分了家,她丈夫死后原留下两亩薄地,后来也给兄嫂算计了去。”

“地也没有了,那她以何为生?”

那吴文吏胡子底下绽开一片猥琐笑意,“一个寡妇还能有什么本事?好像是做私窠子,暗地里和好些汉子不干不净,兴许凶手就是那些汉子中的某一个也未可知。不过她一死,谁也不知道她到底都和谁有过往来,所以这案子才成了悬案。”

时修黯了眼色,“你仔细回想,把这桩案子的始末,记住,事无巨细,只要能想得起来的,都要记录下来给我。另则,给我找一张苏州吴县的地图,把那杨寡妇家,还有案发的地方都标记清楚,所有的街巷也要清楚,不许有遗漏。”

那吴文吏心道:怎么还管起苏州府的事来了?可真是没事闲的!嘴上却不敢慢怠,连声答应着。

这里事毕,时修出去又寻了那臧班头吩咐,“你带几个兄弟,不分昼夜,给我去暗盯着一个人。”

“谁?”

“客居鲁家的付淮安。”

臧班头额心骤紧,“鲁家?鲁大人府上?”

时修横他一眼,“怎么,不敢?”

臧班头挠着额头一笑,“既是小姚大人吩咐,卑职谁也不怕。只是盯着这人做什么?我听说他是鲁大人的亲戚。”

“废话,不是亲戚能客居鲁大人家?你几时见鲁大人心胸豁达广济天下?”时修反手拍拍他的胸膛,“不要被鲁家的人察觉,否则可真就得罪人了。你只盯着那付淮安,看他出门都到什么地方去,和什么人往来,别惊醒他。”

了事出来,在府衙门口迎着日头站了会,忽然有些恍惚,不知该往何处去。踌躇间,特地绕去小洛河街上,到酥饼铺里买了几个酥饼,捎回去给西屏。

在园中岔路上碰见他爹,他做贼怕给人撞破似的,忙把荷叶包的酥饼反手藏在背后。

姚淳赶着出门去,只粗问他两句,“你上回说的,可找着新的证据没有?”

他点头,摸出装碎布和头发丝的荷包,“我这里寻着些物证,头发是在鲁家一辆运送菜蔬的独轮车上找到的,想必凶手就是用那辆车移的尸。这小撮碎布是在鲁家一件杂间里发现的,那杂间,大约就是凶手行凶之地。我问过付家小姐,这是她哥哥付淮安衣裳上的料子。”

姚淳吃了一惊,“不是和你相看那付家?”

“正是。那付淮安有重大嫌疑。”

姚淳转过背去,沉思片刻,又转回来,“你知道那付淮安不止是鲁大人的亲戚,还是苏州府台的女婿。”

时修呵呵一笑,“知道,所以儿子暂未轻举妄动,回头要搜查鲁府,会先请爹跟鲁大人说一声的。”

“你还要搜检鲁家?”

“不搜怎么找到杀人的凶器?”

姚淳斜他一眼,“你敢打保票凶器还在鲁府?”

时修有种直觉,付淮安连刮破的衣裳都没销毁,那勒死人的腰带或汗巾,想必也还在。不过这个保票他不敢打,只厚脸厚皮笑道:“要是搜不出来,我去给鲁大人磕头赔罪,这样有面子的事,我想他不会不答应。”

姚淳盯着他,长吁出一口气,一面拿手点着他,一面转身要走,“你啊,不像你大哥,你不是治政的人才,一辈子只能做个刑狱官。”

“正好,儿子也只想做个刑狱官。”

姚淳笑笑,走出几步又回首,“你不回房,还要到哪里去?”

时修只得把步子调回来,改走另一条小径,呵呵傻笑,“方才想案子想得出神,走错了路,儿子这就回去。”

过一程子,见他爹走远了,他又掉身回去,仍往西屏院中。进屋时蹑手蹑脚,屋里没人,恐西屏还在睡觉,也不声张,只将荷叶包的饼搁在那圆案上。

正要走,忽听见卧房传出一阵咯咯的笑声,“贼猫,鬼鬼祟祟的,要偷我什么?”

时修回过头,看见她站在卧房竹帘后头,尽管那笑脸看不真切,他也感到明媚。他摸着鼻梁发笑,“知道我进来也不吭声,到底谁鬼鬼祟祟?”

西屏哼一声,洋歪歪拨开帘子迈着豪迈的步子出来,“这是我的屋子,我想出声就出声!”

她穿着件松柏绿的对襟短衫子,衣摆扎进裙子里,裙是水色的,整个如同是装在琉璃盅里的一斛清茶。时修望着她笑,要走,脚似有千斤坠,走不动,不走也不知说什么好。

想说案子给她听,未及开口,她却走过来,朝案上瞥一眼,“这是什么?”

“酥饼。”又添补一句,“小洛河街上那家。”

“你特地去买的?”

时修漫不经意地道:“我哪有那个空闲?是出去问案子,顺路买的。”

“你去哪里问案子?”

“鲁家。”

西屏斜着眼半笑不笑,鲁家转去小洛河街,再转道大洛河街上,好一个“顺道”。她却不把话说穿,觉得还是留有余地的好。

她拆开翠绿的荷叶,拣了个酥饼坐到榻上去吃,“问出什么要紧的来了?”

时修本来等着她拆穿他蹩脚的谎话,她却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感到点失落,情绪一落千丈,懒散地走来坐,“没什么要紧的,就是随便问问。”

“你问的谁?”

这一问,又调起他几分情绪,坐直了些,“付姑娘。”

他说完便留心观察她的表情,企图从她脸上寻出令他满意的情绪。

可惜西屏只微张了张嘴,稍候又是咂舌又是摇头,“可怜人家付姑娘,青春少女,没经过没见过的,正经想和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说,一说就是为套人的话。”

时修登时又失落,她倒把他看得清楚,他看她却如同雾里看花。敌在明我在暗,想想却又觉刺激。

他歪在那里笑,“谁说我是为套话?套话倒是其次。”

那首要便是和七姐相会囖?哼,谁信?西屏一夹眼皮,向外喊人打水来洗手。

未几红药端着盆水进来,待西屏洗完手,时修拦住,也撸起袖子来说要洗手。西屏道:“没见你这样的,人家洗你也洗。再另换盆水来给他洗好了。”

时修只管把手放进盆内,口气全没所谓,“就这样随便洗洗得了,我没六姨那般穷讲究。”

“你可以说我讲究,却不可以说我穷,你几时见我穷来着?”西屏不服气地转着眼珠子,转到他小臂上,看见那道伤口已愈合了,有一条红色的疤,是新长出的肉。

这时候正是该犯痒的时候,因问:“家里可有止痒的药膏?”

时修除非是抓痒的时候,否则想不起这伤口,所以不以为意,“不晓得。犯不上搽药,痒又痒不死人。”

“好容易愈合,抓起来仔细又抓破了。”

“抓破了就再长。”

西屏喜欢他这潇洒的劲头,却也怪他不仔细,乜他一眼,无话可说了。看见他甩着手上的水,恨得她忙掏帕子丢给他,“溅到人身上了!”

不说则罢,一说他便故意朝她脸上甩几下。

红药看着笑,“二爷偏是个讨人嫌。”临出去前想起来问西屏:“姜三爷送的那包药,还煎么?”

西屏摇头,她便出去了。

时修在对过搽着手,想问不甘问地睇她一眼,“我看您面色红润,不像生病的样子嘛,做什么吃药?”

还是头回有人说她面色红润,从前人总怜她“病若西施”。她不由得抬手抚着脸,摸到皮肤里的血气,是温暖的,“是清热解暑的药。”

时修嗤笑一声,“还没正儿八经热起来呢,急着解什么暑?”

西屏吊起眉眼,“所以我没吃啊。”

他心下顺坦了些,微微板着不耐烦的面孔起身,把炕桌敲响两声,“您别没事找事,药是什么好东西?没病也吃出病来了。”

西屏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他有给她看穿了似的窘乱,便回乜她一眼,“我回去了。把下巴兜着,可别笑掉了。”

不等她留客就踅出房去,走在太阳底下一想,才想起来今日有点反常,她竟没向他紧追着问案情。也许是在斗嘴间忘了。

他笑了笑,感到哪里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在闷热的腔子头卷了卷。也许她也是清热解暑的一味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