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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时告辞出来,走回慈乌馆,见太阳空空照着,两排细竹沙沙响着,别的人都出去了,只嫣儿一个人守在榻上打瞌睡。那圆案上放着两匹缎子,是早上姜俞生带回来的礼,西屏走去翻开外头裹的素缎子看,原来是两匹精美异常的妆花云锦。

嫣儿醒来道:“大爷带来的东西,各屋都有,只是咱们屋里比别人屋里多出这两匹料子来,我等奶奶回来过了目,才好收呢。”

西屏坐到榻上去,“各屋里不是都有料子么?”

嫣儿揉着眼睛,“有是有,只是咱们还多了两匹。大约大爷想着奶奶原是南京人氏,所以多送了两匹。”

“那就收下去吧。”西屏自己倒了盅茶吃,吃了半盅,又进卧房里铺陈纸笔,写了张单子顺势递给嫣儿,“你把这单子交给厨房,叫他们预备好,装在筐里,你明日一早亲自送去庆丰街交给陈老丈。那房子里冷冷清清的,狸奴才住进去,要热热闹闹烧顿好的饭菜暖一暖。”

嫣儿接了单子,向着窗户微微歪着脸遥想着,“算起来,是从奶奶回门省亲后没多久,老爷和太太就离家了。那房子除了陈老丈睡在那门房里,别的屋子都有五年没住过人,是得要好饭好菜暖几日才有人气。”

西屏背着光,泠泠地一笑,“难为你,统共也没服侍老爷太太几天,还记得他们。”

“怎么不记得,我本来是要给牙子卖给个虔婆做女儿的,要不是那时候碰见老爷太太肯出好价钱买了我,我只怕就沦落风尘了。”

她想起太太来,记得她姓刘,名柳姿,人如其名,有弱柳之姿,菡萏之面,在上年纪的妇人中,是难得一见的美艳动人。冯老爷冯靖的人才就差一点,一眼望去就知道四十多岁的年纪,高瘦如竹,没有福相,不像个生意人,反而像个潦倒的读书相公。

但夫妇俩为人都很和善,没有主人家的架子。可惜相处不多日,她就随西屏嫁到姜家来了。

西屏歪着笑眼睇她,“你很挂念着老爷太太他们?”

嫣儿看她一眼,不晓得该怎么说,“老爷太太人好。”

西屏笑了,那笑声轻飘飘的,很快就随卷进来的一缕清风散了。

嫣儿说不清,反正觉得西屏这做女儿的也不称职,这几年下来,倒不像怎么记挂父母的样子。自然了,那冯靖本不是她的亲爹,可说起柳姿时,她也是淡淡的,仿佛她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已经很长很长了,她早已习惯得麻木。

次日一早,趁西屏跟着太太他们给老爷送行,嫣儿到厨房里背了一篓肉蔬,亲自送往庆丰街房子里去。晨间太阳还不那样灼人,时修早起来了,正在花架前头那摇椅上躺着,面上盖着把泥金折扇。那三姑娘就在他腿上卧着,旁边摆着一壶热茶和一瓯点心,雀儿不知在哪里跳,叽叽喳喳的,十分闲逸逍遥。

嫣儿轻轻走过去,忽地朝他喊声:“小二爷!”

时修惊坐起来,手拿起扇子打量她,“是六姨叫你来的?”

她将背稍稍转给他看,“奶奶吩咐我背些肉蔬过来给你们,叫老陈叔下晌烧一顿热热闹闹的饭菜,熏熏这房子。”

时修禁不住笑了,“如此说来,六姨下晌要过来吃饭囖?”

“她说送完老爷,她一径就到这里来,叫我也留下来等她,吃了饭一道回去,人多吃饭热闹点。”

他一听她是“要热闹”,面孔又有些冷淡了,“她也叫了你们三爷?”

嫣儿却摇头,“没听见说。”

时修点点头,叫红药来接了篓子。嫣儿也跟着她一并进来西边那厨房里,里头收拾得齐齐整整,换了好些新碗碟,嫣儿细瞅一遍咂嘴道:“这厨房也还是老样子。”

红药一壁归置那些菜蔬,一壁回头看她,“你在冯家伺候了多久啊?”

“不到半月。”

“不到半月?”红药直起腰来,寻了个茶盅给她倒茶,“怎么会不到半月呢?”

“我是老爷太太临到奶奶出阁前买的,先时这家里也有两个下人,不过年纪大了,又不是死契,不好陪嫁,就买了我来。”

“原来是这样。”红药笑了笑,因想起西屏她娘,便和她闲话,“我虽没亲眼见过,可听我们家太太和二爷说过,刘老太太是位大美人,到底怎么样呢?”

嫣儿笃定地点头,“这话不假,你看我们奶奶的长相,做娘的会差么?不单人美,还会烧菜呢,待下人也很和气,常和我们说说笑笑的。”

会烧菜这点倒是听顾儿说过,不过怎么记得从前顾儿还说,刘老太太并不是个喜欢和人说笑的人,好像因为从前是个官家小姐,和西屏一样,待人有礼中透着点疏离,并不容易亲近。

大概顾儿也不够了解这个人,或是在后来的际遇中,这样平实恬静的生活里,也能逐渐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也许做娘的和西屏一样多变,西屏和别人时性格都是冷冷清清的,却在他们姚家人面前,嬉嬉笑笑,总有股灵动的风韵。

红药思及此,替西屏叹了声,“姨太太和姜家二爷,本不般配。”

嫣儿低声道:“谁不是这样说?当初二爷来迎亲,我第一眼看见就吃了一惊,那样的人才,哪里配得上我们奶奶?我心里还替奶奶不值呢,不过奶奶倒像是认了命,自从嫁过去,既不哭也不闹。”

“她要怎么闹?当初理论过了,可白纸黑字写了订婚书,闹也不管用。”

“那时我虽还没到冯家来,也听说过这事。”

“冯老爷和刘老太太,恐怕怄也怄个半死。”

嫣儿看她一眼,瘪着嘴摇头,“我看老爷和太太倒不怎样生气,办事那天,还是高高兴兴的。”

红药心里纳罕一下,难道是那冯老爷卖继女?真是看姜家有钱,面上帮着她们母女理论理论,实在理论不过去就算了,干脆劝服了她们母女?这也大有可能,那姓冯的本来也是个做买卖的人。

这话藏在红药心里,没好问。

倏见门外的光黯淡一下,时修歪在那门框上问:“六姨送人几时才得回来?”

嫣儿道:“老爷是坐船先去济南,再转去山西,要送去码头上,估摸得午晌才能回来。”

“那我出去一趟。”

时修横竖在家等得心里难耐,不如趁这空子到衙门里去看看。西屏从姜家给他调了匹马来,他骑着那马走在街上,晃晃悠悠地将姜丽华的案子从头到尾在脑中理了一遍。

那姜丽华是死了,不过衙门里还存放着当日王婆验身的档案。可做旁证的,一个初十,一个焦盈盈,还有个林妈妈。要算起这些人里,证词最有分量的,当属如眉。

如眉——

忽然太阳照进眼底,嗤啦啦在他心内窜起一点火花。真是凑巧,死的这些人都欺凌过西屏。怎么会这样巧,难道真是老天开眼,恶有恶报?

他想到当初如眉的死,追溯起来,其实也是给西屏做了替死鬼,继而,又不由得联想起当初姜潮平意外身亡的传言。太多的巧合凑在一处,也许就不是巧合了。有团疑云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聚拢来。

不觉走到到衙门,恍恍惚惚走到内堂,可巧周大人也在。那周大人一见他便开口笑道:“听说小姚大人从姜家搬到庆丰街上去住了,我还当要收拾收拾,这两日不得空到衙门里来呢,怎么今日就急匆匆的来了?那房子可都收拾好了?”

时修一转神思,点着头跨进门槛,“周大人的消息倒灵通,连这种小事都知道。”

那周大人笑着摇手,“我也是听说。”

“周大人的耳报神这样灵,那可否听说过三年前姜家失火之事?”

周大人笑脸一僵,微张着的嘴被胡子盖住,顺便也掩住了一点惊讶。他马上又笑起来,“听说过,这怎么会没听说,好些人都知道,好在损失得少,不过是烧了间堆杂物的屋子,他们姜家那样有钱,想必烧点使不上的东西也不会在乎。”

时修在堂中慢慢踱步,心下盘算,此刻姜辛的船大约是启程了,试探试探也不要紧,便道:“这场火起了两月,姜家五小姐就跳井死了,大人难道没想过这两桩事之间,有没有什么牵连?”

“会有什么牵连?”他一下坐正了,一脸求知若渴的表情,那神情夸张得几乎是心虚。

时修冷眼看着,心下了然,这老泥鳅是心内清楚,面上糊涂。他只觉可悲可叹,江都有个鲁大人,泰兴有个周大人,这歪风邪气也不会单在扬州吹着,恐怕江山社稷,到处都是烂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