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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予犹豫不决,怕看得不对令萧泽觉得自己不成熟。

“我本来特别替他难过,觉得他活得太委屈了。所以当他告诉我他是罪有应得的时候,我应该生气的。”他停顿好久,“可是……我好像没生气。”

萧泽有点想笑:“你不是憋屈么?”

林予点头:“因为他都亲口承认了,我居然还不想相信,我真的感觉他不是做那种事情的人。”

“忽悠蛋。”萧泽抽出被抓着的手臂,“其实我早上就知道了,听刘主任说的,但我没告诉你。比较一下刘主任和立春的说词,大概能知道真实的情况。”

林予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啊!哥,你快告诉我!”

萧泽拿起小说:“把书擦了去。”

“……”林予真是服了,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让他干活儿。他迅速跑书架前开始擦,几乎使出了平生最高的工作效率。

擦完手都没洗,直接蹿回萧泽身旁,瞪着眼睛等着听。

萧泽不紧不慢地说:“刘主任说立春是畏罪自杀,收回扣、文件造假、唬弄村民、和合作方私下签协议,好多条。”

林予听懵了:“不会吧?”

的确不会。

立春胆子很小,只想过稳定的生活,一套单位宿舍,和一份养得起家的薪水就够了。他给自己的评价没错——懦弱。

懦弱又老实,根本没人主动质问,但自己因为别人的帮助而愧疚,主动就坦白了。所以老实到这份上,能指望他干那么多胆大包天的事儿吗?

他吃回扣,自杀。正巧赶上工程出事儿,所以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替死鬼”。

他是罪有应得吗?算是吧。但绝对罪不至死。而且他犯罪的动机也未必是为了钱。

如果说土勘院的八年,每天都积累一分不快,那在整治中心的两年,他终于把不快加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萧泽说:“违规是他的爆发方式,但同时他也彻底放弃了。”

林予没懂,萧泽补充:“他梦寐进入一个地方,进去了发现里面其实很烂,但是又没有离开的勇气。然后挣扎到力竭的一天,他爆发了,也放弃了。干脆一起烂吧,不妨烂个透彻。”

林予一时间消化不完,很多种情绪像乱麻一样缠在一起。他低头抵住萧泽的肩膀:“哥,人都是活着,怎么会弄成那样。”

陈风和立春是际遇相似但选择不同的两个人,陈风在意外中离开了,立春也在死亡中得到了解脱。像陈风的人有很多,他们在努力地活着;像立春的人也有很多,困在原地,没勇气逃脱,只是得过且过,忍耐地活着。

各人选择而已,只要不是当事人,似乎就没有指指点点的资格。

萧泽翻过一页:“还憋屈么,我能继续看了么?”

林予知道,这件事儿也该彻底翻篇了。他抬起头:“哥,晚上有流星的话,咱们一起给立春大哥许愿吧,希望他来生能真的快乐。”

萧泽盯着书:“不行,我要许愿书店生意兴隆。”

林予气死了,他看这店迟早关门大吉!

有的人天生缺根弦儿,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林予早上只眯了俩钟头,折腾完立春的事儿以后,回阁楼睡了个昼夜相连。

再睁眼又是一条无忧无虑的好汉,坐在床边收拾自己的书包,装上风水阵,装上八卦图,再装上笔记本。他步伐轻快地出了门,路上还买了一袋子苹果。

头一回串门,按门铃的时候甚至有点紧张。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到了,林予扒拉扒拉头发,待门一打开立刻笑起来:“立冬大哥!”

“你还挺早,正好我买了油条。”立冬应该也是刚起,“真要看风水啊?我看啊,你就安生玩会儿,再吃顿中午饭就得了。”

林予否定:“那不行,你相信我一下,虽然我算命不太准,但是风水我看得还行。”

房子不算大,但是采光不错,林予捏着根油条参观房间,在阳台上看见了晒太阳的小花奶奶。立春守在小花奶奶旁边,被阳光照射着,若隐若现。

“奶奶,热不热啊?”他走过去,“我一路走过来都出汗了。”

小花奶奶马上回头喊:“小冬,给孩子拿个饮料。”

林予起身:“我自己去!”他走出阳台,回头见立春跟在后面,转身站定小声说道,“立春大哥,你不用觉得抱歉,反正都过去了。”

这一上午又吃又喝,但林予没忘正事儿,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房子的格局,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几页。他夸下海口,要是按他的规划摆置没效果,他还管上门售后。

中午一大碗打卤面下肚,想走也走不动。他扶着小花奶奶回卧室休息,见床上搁着一个大布袋。袋子里都是手工缝制的虎头鞋,得有好几十双。

“奶奶,这都是你做的吗?”

“以前在老家做的,现在眼睛不行了,想做都做不了。”老太太拿出来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在上面抚摸,“我年轻的时候臭美,正好他们都管我叫一枝花,我干脆就在鞋上绣花。后来谁结婚都找我绣,我表面乐意,其实觉得麻烦死了。”

林予趴在布袋上乐:“奶奶你真逗,那这些鞋是怎么回事儿?”

“这些啊,做了卖。”小花奶奶捂着手里那双,“他们哥俩小时候就穿我做的虎头鞋,老了干不动活儿,就做做鞋在街边卖。县城物价低,卖几双就够买菜了,还能打发时间。”

“小冬把我接过来以后卖不出去了,城市的孩子不穿这种,我就自己收着了。”

林予把布袋抱紧:“奶奶,我帮你卖,买一双可以免费看手相,买两双免费看面相。”

小花奶奶乐得合不拢嘴:“那你不是亏了?你算得那么准,应该涨价了。”

林予跟着乐:“我都给您算错两次啦,给您终身会员价。”

正说得高兴,立冬进来催老太太午睡,林予也准备走了。他走之前想起那条新闻,说:“奶奶,大哥,晚上十点多到凌晨有流星,可以许愿!”

立冬坐在床边笑:“你都看好风水帮我转运了,还许什么愿啊。”

林予有点不好意思:“你也别太信赖我,我心理压力好大的。”

他背上包走了,门关上,但立春跟着他,把他一直送到了小区门口。他跑远几步,回头见立春还站在原地。

林予没说话,立春也没吭声。

不正常的人和很忧郁的鬼对视了半晌,人先挥了挥手,鬼忍不住笑了笑。

夜里,全国不知道多少人仰着头等流星划过。萧泽搬着藤椅坐在二楼露台,叼着烟,抱着猫,等到快十一点彻底失去了耐心。

爱他妈有没有,不看了。

楼上的小阁楼,林予扒着斜窗连呼噜都打起来了。

立冬家的阳台上,小花奶奶却睁着不清明的眼睛死等。她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流星呢,说什么也得看看。

“妈,你那眼神又看不清,别费劲了。”立冬明天上班,想早点睡。

“瞧你说的,那么大的星星呲溜掉下来,就是瞎子也能晃见个影儿。”老太太望着天,“愿望我都想好了,让你工作顺利,早点结婚。”

立冬急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老太太不当回事儿:“心诚则灵。”

立冬说不过只好闭嘴,刚闭上就看见一道流星划过,赶紧扶着老太太上前一步:“妈,呲溜掉下来了!你快看!”

母子俩身后,立春靠墙而立,带着笑,似乎格外满足。

“菩萨……不是,流星。”小花奶奶把自己都逗乐了,慈眉善目舒展开,“希望小冬工作顺利、身体健康、早点结婚、开开心心。”

立冬抿了抿嘴唇:“妈,那小春呢,直接复制粘贴我的吧。”

小花奶奶姿势没变:“也不知道小春现在干吗呢。来,一块儿给他许一个。”

“那你偏心了啊。”立冬说着,双手握住做好了准备。

立春靠着墙缓缓蹲下,隐在阴影里,和黑夜融为了一体。他望着母亲有些佝偻的背影,还有哥哥宽阔的肩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又一颗流星划落了。

小花奶奶说:“小春,来生,一定要永远快乐。”

猫眼书店里,林予扒着窗子醒了,回卧室的萧泽也重新走到了露台上。他们各自望着夜空,庆幸没错过最后一颗流星。

林予喃喃道:“立春大哥。”

萧泽嗓音低沉地念:“陈风。”

人间四季,希望你那边永远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