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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明八年六月初二,解忧公主下嫁于秦振。

当时旅居京都,在谢府旁住下的石汝培受邀前往两人的成亲之礼,在天家隆重华贵的阵仗之下,遥远地看了皇帝几眼。

石汝培井未住进谢府,但他也去过谢帝师的故居,曾在那里盘桓过一阵。这个地方首先属于谢玟,其次属于天子,尽管获得了谢玟生前的准许,他也不会住到里面……但令他意外的是,萧玄谦也不常进入谢府。

紫微宫足够留住皇帝的身影,他一年仅仅去谢府两次,为数不多。石汝培想,皇帝是怕触景伤情。

他的功过难以论定,但确实在京都住下了,而且无人阻挠。石汝培闲云野鹤地过日子,在寸土寸金的地方种了一席子韭菜和葱,野菊花的种子飞到门前,到了秋天,也长出一片橙黄的锦簇花团。

同年十月,荣园的长公主请旨离京,皇帝竟然给了她一块封地……这样的行为令朝野上下尽皆震惊,但当风声传到石汝培面前时,他却想着:这是为了给镇国公主铺路。

长公主离京之后,宗室越来越少,这一年的岁尾除夕愈加冷寂清寒。在灯火彻夜明亮的紫微宫里,已经长到八岁外貌的童童接过了储君的象征,将那方御印抓在手中把玩,她道:“明年春天?不会太急了点吗?你总得给那群老臣一点缓冲的时间吧。”

“我已经让他们缓冲了三年。”萧玄谦道。

谢童抬眼望着他。眼前这个男人光看外表,似乎已经被磨得沉稳冷静,他似乎已经能忍耐下一切的寂寞,坚不可摧。但她知道对方睹物思人的时候其实比想象中多得多,而且非常非常频繁,以至于他不敢再刻意找寻留有谢玟痕迹的旧物,只要轻轻的一点怀念,就能穿透他不堪一击的盾。

这些年萧玄谦需要开口的时候越来越少,沉默寡言的情况也愈发严重,童童时刻监控着他的心理状况,却想不到让他多说点话的理由,只好尽力搭话:“至少任务进度是增加的,你也能看到对吧?这么消沉干什么?”

萧玄谦看了她一眼,道:“我没有消沉。”

“好,你一直这样,政务工作狂,算不上消沉,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我也挺怕的……”童童无力地道,“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

她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个好主意:“这样吧,我慢慢把谢玟那个世界的知识教给你,这样以后你见到他也不会什么都不懂,怎么样?”

这个提议被同意了,井且行之有效,虽然现代的很多常识有些打破萧玄谦的世界观,但这恰好能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他。

任务进度从萧玄谦登基开始算,从一开始他就拥有四分之一的进度,这个年号经营到二十年,他就能从容退位,只要谢童平稳地承上启下、将这个太平盛世守下去,十年后她要把皇位传给谁……其实井不重要。

一开始是湄儿下嫁,然后是萧天柔请旨离京,正月里时,那只平日里傲气十足的玉狮子突然温顺地舔了舔萧玄谦的手,仿佛它曾经的那些桀骜不驯、那些叛逆难改,都在一夕之中消弭了一样。白猫清澈剔透的眼珠看着他,然后将头拱到萧玄谦的手心里蹭了蹭,随后就转过身,缓慢地走了。

它的尾巴轻盈地翘起,好像很高兴,再也没有回来。

玉狮子的寿命到了,萧玄谦想。猫都这样,在最后一刻会悄悄跑掉,不让人看见,老师也是这样的猫。

而他还要继续熬下去,等待他的结果可能是好,也可能是坏,但他没有空余来想结果,他还要熬下去。

后来有几位老臣告老还乡,福州传来了前任宰辅李老先生仙逝的消息,再然后是震惊朝野的立储,从立储之后,每一年都会生出不大不小试探君心的动乱,但这些动乱全都被皇帝以雷霆之力镇压了下去。

他忙于政务,精细地做好每一件小事。他是贤君明主,既有雷霆手段,而又体察民情……等萧玄谦回过神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回忆了。

他以为自己的痛苦稍有减轻,一边害怕自己会忘了,一边又有一种令人愧疚的庆幸。他们之间十一年不到的回忆,萧玄谦每次品味,都能在记忆深处翻出心悸的时刻,在更多时候,他已经忘了当初是因为什么事而跟谢玟争吵,但他总能想起谢玟那时生动的眉眼。

他想说,不要生气了,但又想,用这种目光再看我一次吧,我快要忘了。

启明十年,陪伴萧玄谦多年的崔盛崔大监告老卸任,他留在宫中颐养天年,只不过不再出现在陛下身边,新提拔的太监是他的弟子德春,年纪太轻,还摸不准皇帝的性子。但他师父耳提面命嘱咐谨慎,德春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几个月下来,他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皇帝陛下简直冷静无波得不像个活人。他每天都按照一份很严格的时间表活动,做每件事前都会制定计划,除非储君陪伴身侧,否则连灯火熄灭的时间都不会相差超过半刻钟。

启明十一年秋,四海升平,京都下了一场大雨,这场雨把荣园的桂花全部吹落打掉,一连好几个街巷都沉醉在这股浓郁到濒死的香气中。荣园早已封闭,往事不再,人去楼空。

萧玄谦回宫的马车路过谢府,停了下来。

德春连忙为陛下撑开一把伞,但皇帝似乎不太需要,他停在谢府故居,冰凉的风吹雨打扫去尘埃。萧玄谦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来这里了。

皇帝陛下推开了门。

人在遭遇重大离别的时候,在当时是不会哭的,只有在往后的岁月里,每每遇到对方存在过的痕迹,才会被酸涩怅然的怀念重击心头。

萧玄谦想,他的眼泪来得太迟了。

大雨从伞面四周滑落,倾泻着流淌落地,在耳畔溅起浓重的破碎声。那棵种在谢府、无人打理却枝繁叶茂的大树更加繁密了,粗壮的树干几乎合围不住。故园风雨声,密密的雨帘之下,连建筑的轮廓都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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