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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皓顿时想起前两日两人在雨中慢慢散步的场景,自夏入秋,这天一夜之间凉了起来,他问道:“着了风寒?”

李稚拧着眉,“有点像。”

“请御医过来看看?”

李稚看了眼门外的天色,“算了,今晚光明宫还有夜宴,回来再说吧,不是大事。”他重新打起精神,深吸口气,翻手合上了手中的文书。

萧皓见他面色还算正常,的确不像是有大碍的样子,重新放下心来,又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先起身前去准备车马。萧皓离开后,李稚一个人坐在堂前,过了片刻,他忍不住再次拧了下眉头,抬手端起案上的杯子,灌了口提神的参茶,含在嘴中半晌,脑子稍微清明了些,但那种昏沉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这是李稚此生赴过的最不知所谓的一场夜宴,若说下午他只是精神恍惚,等到了宴会上,喝了两杯酒后,他整个人则像是开始梦游,全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就连大理寺的同僚与他打招呼都有些反应不及,盯着对方看了半天,令对方深感不知所措。

李稚担心自己喝醉失态,但在这样盛大的宴会上免不了喝酒应酬,觥筹交错间,他浑身开始冒热汗,手渐渐失去了力气,握着杯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低头看去,掌中的黄色酒杯一点点生出琥珀亮光,形状也逐渐发生改变,最终变成了一朵金色灿烂的花,这奇异的景象看得他目不转睛,再一抬头,忽然发现所有人都望着他,他后知后觉地看向座上的赵颂。

赵颂已经连喊李稚数声,可李稚盯着手中的杯子始终不肯抬头,仿佛看得入了迷,她笑道:“瞧瞧,这还没喝多少,已经醉了吗?”

众人笑起来,李稚也慢慢笑了,低头再看,手中仍是一朵盛放的花,一阵风吹过来,金色花瓣在掌中片片凋零。有人劝他多喝酒,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李稚似乎怔住了,手中的杯子砰一声掉在了地上,眼前的画面波动了下,忽然他哗的一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案上的酒壶瓷碟全被衣摆带倒在地,众人惊得一齐看向他,连素来处变不惊的赵颂都愣了下,甚至忘记出声喊他。

“怎么了这是?”

“是喝多了吧。”

等快步出园林时,李稚已经浑身都是热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眼前冒出一团团刺眼的光亮,周围的亭台楼阁全都笼罩着朦胧发光的雾气,他整个人好似是走在仙境当中,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公主府的侍从见到他浑身酒气,忙上前来搀扶他,却被他抬手阻止,他稍微清醒了些,低声问道:“萧皓呢?”

萧皓正在清池边与刚刚被李稚吓到的大理寺官员聊天,对方生怕自己是有地方得罪了李稚而不自知,专门找到萧皓打听,萧皓听得莫名其妙,他也不认识对方,被对方纠缠得有些不耐烦,冷着脸敷衍了两句,随即听见长公主赵颂传召自己,他抬腿往亭子的方向走,正好与前来找他的侍从错过。

李稚已经出了公主府的大门,迟迟没有等到萧皓,他的心中焦急起来,眼前全是走马灯似的奇妙幻觉,层出不穷,给他都给快看愣了,趁着最后还有一丝清醒,他决定先行回府,一时却没找见自家的马车与侍从,好在这里离晋王府也不远,他想要直接走回去。可公主府的侍从们看他这副浑身酒气、话都说不完整的样子,哪里敢让他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忙替他去安排马车。

公主府侍从们停不下来的叫嚷声让李稚愈发头疼欲裂,他沉默着歇了半晌,忽然一把推开那些拉拽着他的手,一个人往外走了,侍从急忙想要跟上去,却被他所抬手制止。

走出巷子后,刺耳嘈杂的声音消失,李稚终于感觉浑身轻松了些。

他按照记忆继续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方向。他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四周漆黑一片,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脚下踩着的仿佛不再是实物,天地万物一刹那间全都消失了,唯有胸膛中那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且越跳越快,持续了一整天的疲倦怠懒顿扫而空,身体中像是有团火在熊熊燃烧,从中生出了一股不可自抑的狂热,同时又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巨大悲伤,两种复杂而剧烈的情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碎了。

他想要找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只能继续站在原地,透明的天光从头顶降落下来,他慢慢抬头看去,却看见了无比灿烂瑰丽的一幕,天空中下起了金色的雨,点点滴滴,越下越大,滚烫得几乎要灼伤他的脸。他浑身都没有力气,但魂魄却骤然飘了起来,像是那朵曾见过的金色的千瓣花朵,在黑暗中刹那间盛放,又刹那间凋零,沧海桑田、万古江流都湮灭在那一刻的虚无中。

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跪在了地上,右手掌一把撑住了地。

他极力想要站起身,却提不起任何力气,眼前的画面彻底模糊。

相较于长公主府通宵达旦的宴饮作乐,清凉台这段日子却很是清静,家家户户都停了夜宴,一到夜晚街上就见不到人。深夜,谢珩从懿国公府出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下得还不小,在青石板上砸出晶莹细碎的水花来,在一片嘈杂雨声中,长街却愈发显得冷冷清清。裴鹤撑开了手中的伞,一回头见到谢珩立在灯下,像是在听雨,又像是在静静思索。

谢珩回了谢府,马车在夜雨中缓缓行驶。路过玄武大街时,裴鹤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正前方的街道上有个身影,却因为暴雨和夜色而看不分明,他勒停了马,示意身旁的侍卫过去看看。不一会儿,那侍卫回来了,他和裴鹤说了两句话,裴鹤的表情变了下,忽然又望了一眼过去。

李稚已经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右手死死撑着地,浑身的力气早已经耗尽,站也站不起来,任由雨水大瓢地浇落在自己的身上,想借此来换取片刻的清醒,但眼前仍是千变万化的奇异幻觉,他只有一两个瞬间才能恢复神志。

一辆马车停在了他的身边,侍卫手中提着明灯,腰间的雪花锻刀光华流转。不一会儿,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来人停下了脚步,也没有说话。李稚被光亮所惑,慢慢抬起头看去,隔着雨幕,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见对方身后映出的那团冷清的光,像是曾在哪个梦中见过。

谢珩垂眸看着他,夜雨模糊了他的神情。

李稚再也撑不住,重新低下头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想要让自己清醒些。他浑身都湿透了,冰冷的雨水混着汗水从脸上滑落下来,在两人的身后,长街的夜雨始终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