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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起凌乱的头发,谢玦明显是顿住了。

萧皓却没有给他答疑解惑的兴趣,将一块青玉的通行令牌丢过去,谢玦下意识抬起绑住的双手一把接住,又是一愣,“这是……你们怎么会有这块令牌?”

谢玦再次看向萧皓,“李稚他什么意思?”

萧皓道:“殿下说了,你放了孙缪,他答应放你走,一言九鼎。”

“他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还有你口口声声喊殿下,他真是愍怀太子的儿子?”谢玦警惕地站在原地不动,直到他看见萧皓真的径自转身离开,眼中才终于流露出诧异,他猛地喊道:“等一等,我舅舅呢?!”

萧皓停住脚步,他这时才回想起来,谯洲桓氏与建章谢氏是世代姻亲关系,谢珩的母亲名叫桓郗,桓武应该是她的弟弟,自然也是谢家小辈的舅舅,难怪谢玦挟持孙缪时,提出的交换条件之一就是让他们放了桓武。门阀权力依靠家族来巩固,无论是前朝的五姓十氏,还是今日的京梁士族,对于血统与亲缘的看重都是一脉相承的,维护亲人已成为他们流淌在血液中的本能,可谓是成也家族,败也家族。

萧皓没有理会谢玦的追问,只道:“回去转告谢照,务必活得更久些,至少也要跟霍荀一样,亲眼见到树倒猢狲散的那一日啊。”

“你!”谢玦盯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眼手中这枚熟悉的青玉令牌,依旧没想明白李稚为何要这么做,他忽然用力震开绑住双手的绳子,回身一把拽住缰绳翻身上马。

萧皓听着身后马蹄声远去,他抬起右手,抽出腰间的快剑挽了下,刷一声利落地收回鞘中,与谢玦往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去。

灯影昏沉,李稚一个人站在城楼上,望着谢玦迅速骑马远去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台阶上有脚步声响起来,夏伯阳来到他的身边,“看这方向,他没往青州去,而是回盛京了,他是赶着回去报信啊。”

李稚道:“希望从今往后不必再见了。”

夏伯阳道:“他是士族子弟,只要他留在盛京,有朝一日,怕是总会再遇上的。”

李稚沉默地望着远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另一道身影,从前在盛京时,近在咫尺却总觉得遥不可及,这几年越往这条路走下去,反倒好像愈发明白他了,相见不如不见,世间的事,大约总是如此吧。

夏伯阳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陪着李稚在这灯影昏暗的古城楼上多站了会儿。

雨后的夜幕并不十分昏暗,古道尽头隐约能看见荒草丛生的烽火台遗址,那是汉时留下的痕迹,汉书记载,烽火城楼起于颍川,后来梁朝改颍川为颍都,很少有人能想象到,他们脚下这座人烟稀少的小城,曾见证过如何辉煌的光景。

这些烽火台拔地而起时,正是汉室最强盛的时期,放眼望去,四海之内,诸夷归服。那时长安城中的皇帝坐望着国境上空冉冉升起的火焰,理所当然地认为赵氏江山将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生于忧患者,终死于安乐,这一场千年大梦最终在氐人铁骑声中砰然幻灭,梦醒了,汉室的遗老遗少们这才意识到,世间哪有永恒的盛世。

梁朝开国皇帝赵熙自诩汉室正统,但正如末代名臣蔡宣所言,梁国非汉。它不是它,永远也不会是它,那个海纳百川、雄伟雍容的伟大王朝,许多年前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梁朝披着汉室的衣裳,却没有汉室的风骨,那种浑然天成的盛世气象是无法模仿的,所谓的名士风流与真正的优雅冲淡相比不值一提,梁朝只是汉室一道水渍般的影子,寄托着对这场旧梦最后的哀思,而如今这朵三百年的梦幻泡影,也终于到了消散之时。

多年后,新朝的史官才渐渐明白过来,这对史家公认的赵氏正统兄弟,他们不是来光复汉室的,他们是来亲手埋葬汉室的。论眼明心亮,还要数著写《南梁史》的崔嘉,他还在幽州山沟里种地时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汉朝最后的风骨在大梁长公主赵颂,自她之后,汉室风骨绝矣。赵衡、赵乾兄弟绝非汉室的传承者,他们缔造的是气象崭新的王朝,它将有独属于自己的姓名。

而这份全新的辉煌,起自史书上未曾着笔的一段长途跋涉。在赵元被处死后的第三日,远在豫州的夏伯阳收到赵元生前写的的密信,在第一次看见“赵衡”这个名字时,他并未表现得激动万分,恰恰相反,他的脸上是一种近似漠然的沉着冷静,赵元已死,时局动荡,他应该做的是明哲保身,而非将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所谓的赵氏遗孤身上。

等他找到李稚时,那已经是将近四个月后的事了,和他想象的一样,彼时的李稚十分狼狈,说狼狈都不太准确,他快死了。

豫州城外,风雪交加的荒庙中,小孩和刚刚清醒过来的李稚对面而视。

“你的父母呢?”

“没有。”

“还饿吗?”

“饿。”

李稚从怀中慢慢摸出一包饼,递过去,小孩震惊地望着他,猛地起身跑了出去,在翻越台阶时,正好看见庙外的夏伯阳以及侍从,他吓了一大跳,砰的摔了一跤,然而庙中的李稚却似乎听不见那道巨大的声响,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灵魂出窍般一动不动。已经暗中跟了李稚数日的夏伯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也是在那一刻,夏伯阳忽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这个落魄的年轻人或许值得自己最后冒一次险。

群山羊兮,期期艾艾,不见其身,但闻其声,这首短诗说的其实是百姓。自古以来,百姓都是王朝中最温驯的一批人,他们像山羊一样,每日只埋头在山坡上食苹,日出日落,千年不变,王侯将相将他们当做牺牲摆上祭坛,乱世时将军将他们驱逐到荒野的战场上,氐人的马蹄南下也是冲着他们而来,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姓名,他们是最柔弱、温驯的生灵,与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一样饱受蹂躏。

那一刻,夏伯阳在李稚的身上见到了一种很特殊的气质,柔弱又暴烈,伤痛又愤怒,他从未见过,却像是能够感同身受一般,被深深地吸引进去,夏伯阳对血统一说向来嗤之以鼻,但那一刻他有种直觉,这个年轻人身体中确实流淌着不一样的血。

于是他走进了那座破败的庙宇,飞雪与天光同时从破败的穹顶飘落下来,靠在神像旁的李稚慢慢抬眼看他,他拱手行礼,“臣豫州刺史夏伯阳,见过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