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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闻林平再访乐善堂时,苏云岫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缓过神来,心里暗忖着他的来意,不知究竟又有何事糟心,宋姨娘的故去,让她心里内疚不安,也再没详问过林府之事,此刻忽然造访,让她心生警觉,可一转念若真有要事,来的怕也就不是管家了。如此一想,倒放心不少,一面吩咐下人领他至正厅,一面略作梳洗。

苏轩原在捎间温习功课,听到外间响动也跟着出来,看他一脸执拗,苏云岫心中暗叹,倒也点头应下了。母子俩便相携着往前院行去。

正厅里,林平并未入座,只垂手立在偏侧,见两人进来,眸色微微一敛,上前打了个千儿,语气里透着几分恭谨和亲近:“林平见过苏夫人,少爷。夫人安,少爷安。”

苏云岫蹙了蹙眉,却也没计较言语中的模糊,伸手虚扶了一把,含笑道:“林管家客气了,只不知今日登门造访所谓何事。”

林平忙笑着把此番来意细说了一回,倒叫苏云岫很是讶然,也有种说不出的好笑。这林家夫妻俩究竟图的哪般,她原以为,贾敏或者会自家做一回散财童子,施粥也好,布药也罢,应一应眼下纷纷的局面也就是了,却不想竟真的送了银子过来。这贾敏当真有如此胸襟气魄,还是转了性子?又或者是……无可奈何?

此念一生,苏云岫似是抓住了什么,思路也随之活络几分。先有小方卿,再有宋姨娘,想必府里投机之人也不难寻,只不知究竟闹到哪般境地,让贾敏不得不叫林平走这一遭,若还有旁的法子可用,想来她也是万不甘如此的。纹银整整齐齐摆在桌上,苏云岫忍不住勾唇笑了,起身朝林平轻施一礼,曼声道:“我便替乐善堂里的百姓们对林夫人与林小姐道声谢了,也请林管家同林夫人言明,这银子,我们定会尽数用于救济,他日亦会有回礼送出,虽不是多贵重的,但也是乐善堂的一点心意。”

自进屋以来,苏轩便一直站在苏云岫身后,话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可又怕出声不妥,低着头死死咬住唇,咬出密密的一排牙印,却还压不住唇角漏出的笑意,母亲这话也太有趣了,明知那女人并非甘心情愿,却还偏生要弄个匾额红锦,敲锣打鼓地送上门去,落到旁人家那是好事,落到林府,岂不是有意在打贾敏的脸面,让她心里更加膈应?甚至,他忍不住在想,母亲非要整出这送匾的事,是不是就为了此刻。

苏轩能想到的,林平如何想不到?瞧见苏云岫起身,他心里便在暗暗叫苦,主子博弈,遭殃的就是这些个做奴才的。

面前这位的礼他可不敢生受,林平连忙侧身避过,眼下府里这般光景,来日方长,究竟这苏家母子会如何造化,他可说不准,但无论如何,客气恭谨些总是好的:“苏夫人的话,小的会原原本本说与主子听的。”他可没说,主子究竟是林如海,还是贾敏,总归都是他的主子。

事了后,苏云岫亲自起身送他到门口,林平推诿着连说不必,却被一句轻描淡写的“共襄善举皆为贵客”挡了回来,只在心里暗赞声滴水不漏,倒也没再阻她的动作,只侧让出正路,走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权作尊卑之敬。

送走林平,苏云岫心中畅然,到了前院,让人去屋里取了银两过来封存留档,又叮嘱了几句回赠匾额之事,正欲回转房中,却见秦子浚匆匆从外面进来,不由止住了脚步:“可是出了什么事,我瞧着你的精神似乎差了些。”

秦子浚猛地停了步子,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与平日不大相仿的复杂,让苏云岫有些担忧,嘴唇翕动,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已阔步到了身旁,为她撩开帘幕,只得暂先把心中忧虑放下,两人并肩往里院走。踏上屋前石阶,秦子浚放缓了步子,不再往屋里走,只转身看着小院里紫藤花郁郁葱葱开得正盛。苏云岫也随之停下,顺着他的视线落到花架上。眼下暖日正艳,为同在屋檐下的两人镀了金色的晖芒,檐角、圆柱的影轮又拖曳着落在身上,描下斜长的暗色印子,光与影纠葛交错,明明是泾渭分明,却又透着几分别样的融洽。

默默看了会,秦子浚晃过身来,瞧见身旁娉婷而立的女子,眸色不自觉柔和了下来,如一方澄澄碧玉,温润隽永,此前的纷繁心烦,似乎都随着这静好日光平息烟消了一般,只余下阵阵暖意弥漫在心房:“今儿怎过去前面了?”

苏云岫偏头看他,见他眉眼疏朗,似乎通透明澈了许多,心中微安,便笑着将此前林平造访的事与他说了一回,抿嘴莞然笑道:“如此拳拳心意,我总要回报一二方是。”

秦子浚不由摇头失笑,有心说上几句,却在对上那眉眼如画、嫣然笑靥时闪了神,只叹息了句“促狭”,无奈道:“澹宁那些个鬼机灵,敢情都是打你这学来的。”登门送匾,亏她想得出来。

“你可是他极崇拜的人呢。”苏云岫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从你这里模仿学习的地方更多些才是。

话虽未出口,可那眼神明晃晃就写满了这句,让秦子浚忍不住抚额笑道:“罢了,罢了,是我之故,小生在此与你赔个不是,可莫要当真恼了我才好。”说罢,煞有其事地朝她拱手作揖,轻声又道,“若真如此,倒也知足了。”

只是,苏云岫正忙着避让玩笑,却不曾听到他状若自语的言辞,自然也不曾留意他的闪烁其词,更不知道,入夜后,一道人影匆匆踩着月色自偏门离开。

七拐八拐的在弄堂里穿梭,秦子浚的脚步很稳,也很快,似乎早已将此间摸熟了然于心,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屋舍前,也不知打哪看出的虚实,身影一晃,便到了院内。屋里燃着灯,案前伏着人,那架势,分明就是在等人夜访。

听到脚步声,那人抬起头来,正是那日街头偶遇的胡彦青,看清是他,也不起身,懒懒地将整个人往椅子深处靠去,两手随意地搭在桌案上:“你可算来了,要再不出现,我都想去你那无尽j□j的院子里寻人了。”

秦子浚面色不变,连步子也不曾停顿一下,悠悠然往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随意拣了个相近的位置坐下,平静得好似不曾听到先前言语一般,叫胡彦青既觉颓丧,又好奇得不行,心里想多了只猫咪不停地挠,忍不住又取笑道:“你也忒不地道了,害我这长夜漫漫的,一个人枯坐到深夜,何时将我那弟妹跟大侄子一道带来坐坐?”

听到他埋怨又调侃的话语,秦子浚捧着茶盏的手略略顿了下,抬头瞪了他一眼:“这话往后你不可再说,莫要坏了她的清誉。”想起这些年来,她不时恍惚的模样,和提及石泉时的复杂,面上不自觉浮出几分苦笑来:“来得晚了,已经入了夏,哪还有什么j□j?”低头啜饮了几口,只觉茶色泛黄如瑟瑟秋叶,顿觉失了滋味,轻轻搁在案几上,轻声又叹,“这样也好,有心无力总好过身不由己。”

叹气虽轻,可那份黯然无奈却沉甸甸地坠在心上,胡彦青也不由坐直了身子,只看到秦子浚微垂着眼睑,似在低头端详,又似在沉思,可又让他觉得只是坐在那,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甚至,连他的神情都恍恍惚惚的,叫人看不真切,心里更是暗叹至交老友的命途多舛,当初被家族拖累错失了金銮殿前白玉阶青云梯,如今却又……

胡彦青只觉心里发苦,更替他叫屈,想起之前京城的飞书留言,让生性豁达坦荡的他不自觉地犹豫纠结了起来,那些话,那些事,当真要说么。

一对好友,心里都藏着事,各自想着事,一个拧眉端坐,一个低眉正坐,清冷的月光从门外、窗棱中、角角落落的缝隙里钻进屋子,打在相对却无言的两人身上,称得案前那如豆油灯越发飘摇呜咽。

在如此静默的氛围里,低沉温和的嗓音也显得分外清晰:“找上你了?”秦子浚没有抬头,伸手取过案上茶盏,凉透的茶水沁得光洁瓷面也有些透着冷,握在手心传递着温意却也捂不热,倒叫他的手也凉了下来,低头呷了一口,早已品不到香茗的味道,只觉得凉飕飕地往心窝里窜。

胡彦青眉锁得越发紧了,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斟酌再三,只化作一声长叹:“你这又是何苦。”

秦子浚抬起头来,嘴角轻抬,笑得温润如湛湛春水,和声答道:“三年前她救了我,我便没觉得有什么苦。活佛当年给你我的批语,你可还记得?”虽是问,却并未想要他的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道,“十岁遇一人,始知天下之大;二十岁遇一人,始知天下之小;三十岁遇一人,从此喜乐随心。这三人,原也是我的命数。”话到此处,秦子浚不由将视线慢慢移向屋外,泼墨的夜空虽暗,却有繁星点点缀出一番美好,如此灿然星空,想来明日又是一片晴岚,唇畔逸出的笑意越发柔和了几分,“若她真是命定的劫数,与我而言,苦亦是甜,我只会感恩,万生不出半分怨怼。”

胡彦青静静地看着他,半响,方揉着眉心苦笑道:“那日遇见时,我便觉得你痴嗔了,如今看来,都快成魔了。”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最是云淡风轻隐士般的人物,竟会有这般情绪,“你这般,倒叫我更加好奇,那眉山夫人究竟是如何人物,竟能叫你这般无悔。”

秦子浚只温和地笑笑,却没接话。

“口风真紧。”胡彦青小小地嘀咕一声,倒也没再纠结此地,转了副正经模样,又道,“你大兄前几日差人捎信与我,要你回家过中秋。”那些话里话外的轻蔑指责,被他直接略去不提,只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这回在扬州的动作,你也委实忒大了些,我原以为不过是……他们查得到那些干系也是应有之义。”这些年,秦子浚与自己也几乎不曾如何联系,若非此番登门,便是他也想不到,昔日文采卓然、志向高洁的温玉公子竟会委身在小小善堂,只是眼下扬州这一闹,几乎撬动了半个官场,如此能耐,有心之人又怎会罔顾?

胡彦青的顾忌与叹息,秦子浚心里自然也如明镜般,甚至在行事前,他便已猜到几分,中秋回京,难道还指望他仍愿图什么月圆人圆?

“以我之见,这一趟你怕是不走也难了。”打量着他的脸色,胡彦青忍不住又苦笑着叹了声,“便是那位……友人,我看也是知情的了。”不知知情,怕是也等着子浚回去解释一二,毕竟,此回对上的林如海可是身居要职的股肱之臣。想到这,胡彦青更觉头疼,他如何也想不到,一曲唱词,一场善事,竟能橇起这般翻云覆雨的动荡来,林府的风雨如晦,与乐善堂的人满为患,让他也不得不暗赞一声厉害。只是这与林府的梁子,却是越来越深,深得再无转圜余地。

闻言,秦子浚脸色微微变了下,只手支在案几上,手指在眉间捋着,眉心平顺并无褶皱,可他总慢慢抚着,似乎那里已拧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疙瘩,半响,方是轻叹:“待事了之后再提罢。”

眼下已入夏,眼下此事究竟何日了结却是未知,若待那时,不知京里又是个什么光景,更不知是否还会生出多少波折来,只是看到秦子浚神色淡然的模样,胡彦青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相交十余载,他如何不知老友心思,最是温和的他,然则却又是他们几个友人里最坚韧最烈的,若不然,当初也不会那般决绝地离府离京,甚至一去多年了无音信。

只是如今……

胡彦青忍不住生出几分冲动,想要跑到乐善堂去找那眉山夫人,说一说子浚的苦与怨,道一道他的全心付出,这些年,若无子浚,那乐善堂再好,怕也难成今日之规模;若无子浚,这扬州府再美,怕也难有今时之如愿。

多年老友,秦子浚如何看不出他的意动,不由敛了笑,一脸肃容地盯着他,慎重道:“彦青,这件事该如何处理,我心中明白。”胡彦青眉头一皱,正欲开口再言,却听他含笑又回了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顿时将胡彦青几欲出口的话语压了回去,一脸郁卒地看了他半响,终是化作一声叹。

当胡彦青不住感慨老友死磕上林府而诸多麻烦时,林府的气氛再度降至冰寒腊月。林平苦哈哈地站在角落里,心更像浸泡在黄连水一般再尝不出旁的滋味。差往京城的已快马回府,此刻正驻足立在另一侧,送来的厚厚一沓纸笺,此刻正端端正正、齐齐整整地摆在书案上,而书案前的主子,却已平静地坐在四方椅上许久许久,一言不发,甚至连指尖都没动一下,若非听得到轻微的喘息,怕是他都该怀疑面前的究竟是人,还是一尊雕塑。

林如海已经不知该做何表情,做何念想,此回差人回京打听当年府里旧人,苏云岫之事的来龙去脉虽不甚分明,但最该怀疑的,矛头直指的,却只有个贾敏。而最让他触目的,却是当年母亲与她的暗中交锋。他只道是母亲因着贾敏无出之事有些不渝,却从未想到过,贾敏心中竟也有如此深深的怨。犹记得当初,她含泪的委曲求全,大度的宽容孝道,让他一次一次地感怀,一次一次的心疼怜惜,即使给母亲请安,也时常会说些她的好,希望母亲能多谅解些,希望两个最亲近的女人能祥和温馨。

没想到,真真没想到,事实却是如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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