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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妥协?从没想过。

“用中国行话说,这叫‘拜码头’。初来乍到,强龙不能压过地头蛇。我相信在俄国做生意也有类似的规矩。”林玉婵耸肩,“你的制茶成本比别人低不少,这点钱自然出得起。”

李维诺夫:“我自然出得起,但是……”

“别忘了,你对面这些茶商为了将你赶回老家,是不惮诉诸武力的。而你想在中国长久地待下去,我只是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而已。现如今,汉口茶叶生意的蛋糕就这么大,你上来就要分走一大半,其余商家当然不允许。但是,随着汉口开埠,国际贸易需求会急剧增长,茶叶生意这块蛋糕会越做越大,到时候,大家有钱一起赚,你再慢慢扩大茶叶生产的规模,就算到时你依然只分一小块蛋糕,利润也会十分可观。

“这些道理你肯定都知道。但由于汉口茶叶公所和你敌对已久,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冲突。你把这一切归咎于中国人愚昧排外,因此并没有往深层次想。大家都要赚钱,你砸人饭碗等于断人活路,不论是在俄国还是中国,都是一样的。”

维克多一边翻译,一边忍不住说:“林小姐,你这个‘蛋糕论’是从哪听来的?太贴切了,说得我都饿了。”

林玉婵确保双方都明了自己的意思,才转向朱老板,笑道:“这样行吗?”

几位汉口茶商沉吟不语。

汉口茶叶公所其实组建不过一年,皆是因为汉口开埠以后,洋商洋行碾压性进驻,大伙不得不抱团维护自身利益。今日就算赶跑了一个俄商,日后还会来第二个、第三个……

如果这位李维诺夫,在汉口办厂的同时,还能帮忙改善商业环境,给本地商人分一部分利润……

似乎也可以接受。

毕竟,本地商户有本地的优势。譬如,有更多样、更廉价的毛茶收购途径;用工成本更加低廉;在茶叶鉴定和保存方面经验丰富;还能抱团取暖,能互帮互助。

如果洋人愿意和他们在同样的起跑线竞争,而不是一把屠刀当头砍下,大伙还是很乐意跟洋人一决高下的。

没了李懦夫,等日后来了张懦夫、王懦夫,可没有上海博雅的女老板帮他们斡旋。

但朱老板依旧喜怒不显,淡淡道:“我们需要回茶叶公所商议一下。”

李维诺夫这边也老大不情愿:“林小姐,让我向中国人低个头而已,你这是让我向他们下跪啊!”

林玉婵微微一笑:“条款细则,你们可以再商量嘛。喏,他们这就要回茶叶公所,你和维克多都跟着去,不会有人赶你们的。小女子失陪,我要去跟您的蒸汽机共度愉快的一个钟头了。”

她起身,收起博雅铁罐茶。

朱老板等人目送她走出几步,忽然站起,朝她拱手。

“多谢姑娘!改日务必光临茶叶公所,我等再行招待!”

“客气。”林玉婵仗着个“时髦上海茶老板”的身份,友情建议,“其实你们也可以试试机器制茶,只要注意风水——哦不,控制噪音和排污,产量能上去不少,定能和洋商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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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六壬伏英馆’的龙大师托着罗盘,正百无聊赖地等在门口,一边朝过往行人念念有词,给自己做广告。

“驱邪解降,风水招财,化解官非,灵僮问卜……”

“有劳了。”林玉婵打断,笑眯眯递过去一块银元。

“哎唷,不敢不敢。”龙大师赶紧推辞,收了那神神道道的腔调,换上满脸江湖气,低声说,“姑娘也是会里姐妹,帮一把是应该应分,怎么好收钱呢!再说,回头那个洋人找小的改风水,我狠狠宰一笔便是。若按行规,小的还得给姑娘送佣金呢。”

林玉婵还是坚持把银元塞到他手里。

“那烦您帮我跑个腿,到义兴轮船上找苏老板,帮我递个话……”

如果李维诺夫谈判顺利,汉口茶叶公所和顺丰砖茶厂,能够从对立转为合作,汉口地区的排外风潮应该会消解一大半。

大概,就不需要那么夸张的戒严了吧?

但大清官场效率低,这戒严令到底何时能取消,林玉婵心里也没底。

先跟苏敏官通报一下阶段性成果,让他别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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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丰砖茶厂”已经重归平静。那些“被动停工”的中国雇工大概是闲得太久,良心不安,有些正拿了扫帚水桶,默默收拾砖墙脚下的臭鱼烂虾。

林玉婵直接进门,直奔李维诺夫的蒸汽压茶机。

顺便从包里薅出纸笔,打算狠狠偷师。

圣彼得堡皇家大学的工程师设计的耶!

这种规格的机器,如今全中国怕是屈指可数。

她原本无甚工科基础。但十九世纪的机械科技毕竟还处于发展初期,林玉婵跟着露娜航行多日,又啃过操作手册,又蒙徐寿父子面授机宜,又亲自钻过蒸汽管道,也勉强算是自学成才,成了个半瓶子醋。

可以看出,这种压制茶砖的蒸汽机,是用锻造金属的机械改装而成的,十分笨重庞大。但她举一反三,相似的原理,只要稍作改进,也可以揉茶炒茶,甚至轧棉花……

但是,揉茶炒茶的工艺要比压茶砖复杂的多……也许,应像后世那种爆米花机、揉面机、或者自动炒锅一样……一个双动活塞足以……李维诺夫用的兰开夏锅炉太笨重,不过也许可以带动好几台机器一起……按顺序……

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一排光洁小巧、足以登上各大电商开屏广告的机器,但背后没有电线和电源,而是用蒸汽做动力……平缓而规律地运作着……

Bingo!犀飞利!

铅笔尖刚刚触到纸面,突然——

“啊!林小姐,你还在!是不是在等我?李维诺夫先生叫我先回来,好好谢谢你……”

啵的一声,眼前的机械模型碎成片。维克多满面春风,张开双臂朝她大步走来。

林玉婵牙齿咬出声,真想拿铅笔在他脑壳上戳个洞。

“离我远点!”

维克多委委屈屈,嘟囔:“我没有再惹你吧?……”

林玉婵深呼吸,慢慢调整情绪。

一闪而逝的灵感也未必有多准。能被维克多一句话打断,说明她的思路还并不是很成熟。

以后有的是时间琢磨。

她收回铅笔,把笔记本藏回包里。

大庭广众之下,维克多只能讪笑。

“那个,林小姐……看在这些机器的份上,我在汉口投资茶厂的事,你不会告诉赫德先生的,对吧?”

维克多悔不当初。他自觉人际交往方面十分经验老到,在中国招惹了多少姑娘,有些人见了他就害羞,就红脸,或者害怕,或者轻嗔薄怒……总之,都让他十分放松,游刃有余。

怎么偏偏这位林姑娘,每次大胆招惹她,都会落些把柄在她手里。明明是个无甚背景的异族小可爱,却像个诱人入彀的露萨卡,让他跟她交往的时候,时常后悔没带脑子。

譬如今日,要是她心情不好,去向赫德打个小报告……

大清海关薪资世界第一。他到哪去找第二个如此肥差?

所以维克多只能做小伏低,讨好地朝她躬着身,非得等着她保证一句“不会”。

林玉婵当然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得逞。她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能不能估算一下……嗯,赫大人大概会在江汉关办公几日?最早什么时候离开呢?”

要撤销戒严令,最好釜底抽薪,尽快让赫德离开汉口,才是最稳妥的操作。

赫德不肯跟她说准话,但维克多是海关商务助理,多少也心里有数吧?

维克多眼珠转两转,微微惊喜,笑道:“你怎么得罪赫德先生了?”

“没什么。”林玉婵垂下眼,眼中微露狡黠,送给维克多一个并不存在的把柄,“我自己的商铺想来点避税操作,总不能顶风作案呀。”

维克多眉开眼笑。

“今晚租界里有小型酒会,”他笑道,“林小姐愿不愿接受我的邀请,去跳个舞?然后我会把赫德先生的工作计划,一五一十,详尽地告诉你。”

林玉婵抬眼,轻微冷笑。

能提出这个交换条件的,也只有维克多·列文了。

维克多笑得欢畅:“只是喝喝酒,跳跳舞啦。你放心,在舞会上被漂亮姑娘扇了巴掌,我会很没面子的——哎,你的男朋友不会连这个都管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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