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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诉外国人, 妻子诉丈夫……瞧瞧,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连洋人都看不下去了。阿妹, 你这是要捅马蜂窝啊。”

微微摇晃的船舱里, 苏敏官丢下一份报纸,故作不满地看着她。

两千两银子到手又飞了, 这丢脸事纵然她不愿宣扬, 过几天还是传到苏敏官耳朵里。她拼着被他挖苦嘲笑,视死如归地一抬头, 正色回答:“我只是想讨回我应得的投资。”

苏敏官深深看她一眼。这个韧性出奇的姑娘, 不论被社会毒打得多痛,就算被一巴掌拍进阎王殿, 她也能就地刨土, 慢慢把自己往上推, 最后露出个狼狈的小脑袋,重新生根发芽。

换了他, 遭到这种强抢戏码, 可能直接提枪上门了。她呢, 她有自己的风格。文明, 优雅,看似脆弱, 却把野心和獠牙藏在后头……像洋人一样。

苏敏官忍不住撩她的鬓角, 摸摸那软软的脸蛋。她这一口牙,咬人也很疼的呢。

林玉婵笑他:“哟, 还有钱订报纸呀?”

外资船商的价格战打了几个月,华人船商还有四家苟活。这四家船商结成联盟, 守望互助,洋商一时还碾不死。

都知道这降价之举,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洋行做慈善一般,让上海商民享受了几个月的一折廉价船票,自己怕是很快也撑不住吧?

可不曾想,他们的现钞竟近似源源不断。外资银行一路大开方便之门,把西方列强从其他殖民地掠夺的财富,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这个小小的“战场”之上。

有几家华人船商求助于古老智慧,派人前去游说,试图让分化几家洋行的联盟。但人家的联盟是白纸黑字的合同,违约了赔巨款,且西方列强互相制约,谁都不敢轻易撕毁。

华人船运的客源流失得飞快。就连官员公款出行,也开始慢慢选用洋人船运,付一折两折的价格,拿全价的报销,省钱省得不亦乐乎。

苏敏官也只能见招拆招,改革航路,令人简化了华人买票的手续,出行前祭神,船头设扔钱功德箱,所有客船加配厨房火灶茶叶,让乘客们能随时喝上热茶。另外船上配通译、文书,帮助乘客进行对外交涉、办理复杂手续……

因着这种种照顾华人的便利,总算留住了极少数忠诚客户。

至于他那置船、置地、扩张业务的一系列壮志,也只能暂时搁浅。

林玉婵轻声问:“订中文的《上海新报》就够了,大家上船看看报纸,也是个消遣。《北华捷报》那么贵,又是英文,没必要在船上配备吧……”

苏敏官翻开报纸中的一页,似笑非笑。

“我可以让人解说洋人的文章,给大家说书解闷啊。”

翻开的那一页报纸,半幅的版面洋洋洒洒,标题是《涉外婚姻,甜橙还是苦果?是什么让柔顺的中国女人鼓起勇气,和她深爱的丈夫对簿公堂?》

署名是著名的E.C.班内特。

在以感人的知音体叙述了那位可怜的中国太太的困境之后,这位崭露头角的新锐自由记者发文表示,自己会出面帮助善良的马戛尔尼太太,让她拿回属于自己的一份嫁妆。诉状已托人递到大英按察使司衙门,请各位读者静候佳音。

“标题是你起的吧?”苏敏官忍着笑,“那个大小姐肯定想不出这么煽情的话。”

林玉婵倒吸口气,“你怎么知道这次也是她……”

康普顿小姐秘密掺和其中,没告诉过他啊!

苏敏官无奈地看她一眼,起身将报纸挂回原处。

这么明显的事……也就康小姐自己觉得可以永远瞒下去。

林玉婵看着那份辞藻华丽的通稿,点头承认,自己确实出了许多煽情的点子。

遂不好意思:“你把这事当笑料在船上说啊?”

苏敏官微笑:“你不想早点拿回款子?”

林玉婵和康普顿小姐商议出的策略,就是要尽量闹大,让全上海民众都关注这个案子,给领事馆施压,以期早点开庭。

否则,像中国衙门似的,一个案子拖上一年半载,她可等不起。

林玉婵被他说破意图,知道他是在暗中相助,坦然笑问:“反响怎样?”

“不好。”苏敏官烦恼地对手指,“已经有三对乘船的夫妇半途吵架,回家掰扯嫁妆去了。我觉得自己好罪孽深重。”

林玉婵小声笑。

大英按察使司衙门主理洋人之间的诉讼。衙门有个高大上的名字,其实基本盘不大,每年接到的案子屈指可数,基本就是些劳资纠纷、小偷小摸、走私破产、酒后互殴之类的小事。

这一次诉讼涉及夫妻两人,虽然案情上十分清白,但对于十九世纪的百姓来说——不论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都是难得的一次年度大瓜。

E.C.班内特的檄文一出,传遍租界华界,马戛尔尼府上大门口天天都有好奇群众经过围观,试图以管窥豹。也不知自己要看什么,有时候看见一身官服的马清臣,有时候窥见高挑飒爽的马太太,甚至只是看到府里的一条狗,都能让八卦群众获得极大的满足。

在这种舆论压力之下,大英按察使司衙门应该会对此案加以重视,快审快结。

江面上汽笛声传来。神气活现的洋行蒸汽船,耀武扬威地擦着这艘上海至吴淞的小渡船而过,波浪涌来,把渡船推得左右摇晃,又撞上江边破船,咯噔几声。

钢铁淘汰了帆和木,华人船运大批倒闭,报废的沙船漂在江面两岸。

这些曾在中国水道里畅通无阻的巨大沙船,这些曾将一年年的漕粮运到北方、使整个帝国免于饥饿的功臣,眼下如同一具具饿殍,负着整个行业的薄暮之息,散落在芦苇丛里,任凭腐烂风吹。

苏敏官踏出舱外,用船桨拨开朽坏的浮木。

“林姑娘,我收回上次的态度。”他的声音在芦苇丛中回荡,有股湿润之气,“若你真能拿回款子,你那个制茶蒸汽机,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林玉婵盯着他的背影,小小哼了一声。

虽说对苏老板来说,食言而肥是家常便饭;但他能把自己关于投资的意见给吃回去,四舍五入就是个小小的道歉。

“八字没一撇呢。”她说,“也许败诉呢。也许诉讼费几千两银子呢。”

苏敏官侧首,看着她那记仇的小冷笑,不禁莞尔。

她被人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眼看摔得鼻青脸肿,却能从旁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一步步的爬出来。

败诉就败诉,她敢用洋人的游戏规则跟洋人硬刚,有这勇气,不怕筹措不到两千两银子。

小姑娘神采奕奕,然而眼中的红血丝清晰可见。这些日子怕是天天点灯夜读,恶补洋人的法律知识。

“觉还是要睡足。”他没头没尾地关心一句,马上又说:“茶叶量产之后,我可以订购。”

林玉婵神色缓和七分,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又板起脸,说:“等你有钱了再说吧。”

艰难穿过沙船坟场,眼前的水道开阔起来。吴淞炮台若隐若现。

以前城区到吴淞没有渡船线路,只能靠百姓自己包船前往。如今义兴也开通了这些短途的草根航线,让吴淞地区种棉花的农民能快速往返市区。

苏敏官伸出手,“阿妹。”

林玉婵不解:“这就下船?打靶不是炮台那里——”

“打靶下午再说。”他挽过她的手,轻巧带下船,跟义兴的船工挥手作别,“要进洋人衙门,虽然用不着跪拜磕头,也不会挨板子杀威棒,但还是有许多不便明说的规则。有几位汉口客商,当初跟我一起在汉口领事馆状诉史密斯的。他们今日正巧来吴淞短泊,我做东,请他们在县城吃顿饭。我们好歹也都进过洋人衙门,知晓一些陷阱和门径,也许能帮得上忙。阿妹赏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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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马戛尔尼太太状诉马戛尔尼先生的嫁妆案件,如期在大英按察使司衙门开庭。

这个衙门并没有单独的办公大楼,庭审地点是借用了英国领事馆里的一间屋子。这房间平时空荡荡,此时人满为患,临时从各地调集了几十把椅子,有中式藤椅,有欧式沙发,还有小板凳、竹席,混搭着摆在一起,依然容不下前来旁听的侨民。

平日里井然有序的英领馆门口,此时也横七竖八地停满了马车。有些侨民眼看交通拥堵,干脆换了中国人的轿子、独轮车,溜缝儿似的从马车之间灵活钻过去,把本来就堵塞的大街塞得满满当当。

洋行职员、水手、领航员、太太小姐、教士、文员、广方言馆外教、甚至工部局公务员……

英国领事馆去年举行的圣诞晚宴,都没来过这么多人。

领馆卫队扯破嗓子维持秩序,还临时调来几个巡捕。克劳福德督查亲自坐镇,顶着一张严肃面孔大声喝道:“秩序!秩序!”

事实证明,洋人看起热闹来,那投入的程度跟中国人不相上下。

谁让这案子还没开庭,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在E.C.班内特公开发难之时,马清臣正在视察洋炮局新厂区,几天没看报纸。等他回到府上,事态已然发酵,就连他家厨子都朝自己挤眉弄眼,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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