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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卧室里撞上了刚换好衣衫的苏敏官。林玉婵瞪他一眼, 朝下指指。

苏敏官很无辜地回望,嘴角浮起一丝坏坏的笑,好像在说:有问题吗?

她不跟此人一般见识。博雅小院关起门来比外面先进一个世纪, 她才不怕被人看到跟男朋友腻歪呢。

“去看容先生的机器吗?”林玉婵笑着邀请。

容闳从美国买来的全套制器之器, 全世界最先进的工业生产线, 她心心念念几个月,终于能先睹为快!

苏敏官却坐回沙发上, 拿出本画册, 朝她摇摇头。

画册里夹着一□□洋行下属轮运公司的广告单。上面神气活现地绘着一艘流线型轮船,写明是公司新船“女武神号”, 性能优异, 票价低廉,班次频繁, 欢迎乘坐。

“晚上请容闳吃饭?”他闲闲的道, “我最近发现个不错的馆子。”

林玉婵心里涌出些说不出的想法, 几乎想问出来:露娜已经是别人的了。能不能向前看?

曾经他为了一艘蒸汽轮船夜不能寐;如今,全大清最先进的一批机器, 他不感兴趣。

转念一想, 他闲也好, 不务正业也好, 为了她几乎放弃了拥有的一切。他想休个长假调整状态……

她养着就是了,又不差这几个钱。

“那好, 我……”

“不是我懒。”苏敏官忽然抬头, 不疾不徐地解释,“容闳要带你去的那个地方, 年前我跑过许多次,见它就烦。不想再进去。”

林玉婵惊讶:“你知道那些机器存在哪……”

苏敏官睫毛微颤, 似是极轻地叹息了一下。

“当然。”他告诉她,“旗记铁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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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万万没想到,苏敏官用一整个义兴船行换来的旗记铁厂,居然被派上了这个用途。

铁厂门口,那挂着Thos Hunt & Co.的铁牌子已经取下,留有一片花白的痕迹;院子里的瓦楞顶厂房依旧矗立,进进出出的不再是买办和洋人,换成了腆着肚子的中国官僚;那曾经悬挂着美国花旗的旗杆依旧挺立,改为飘扬大清龙旗,颇有些“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魔幻感。

将近一年以前,就是这个铁厂,帮她造出了博雅的第一套蒸汽制茶机。就在这个门口,她被马清臣抢走了尾款,搂着空荡荡的钱包发呆……

而如今,同样的大门口,草草加盖了一个中式门廊,屋檐下横着高大的石刻门额,上书八个黑白分明的大字:

江南机器制造总局。

林玉婵心脏骤跳,觉得有点眼花,伸手遮住额头。

“江南制造局……”

她喃喃说。

晚清中国最重要的军工厂,也是江南造船厂的前身……

居然诞生在这里!

这就是苏敏官用义兴为代价换来的、两个世纪后能造航母的工厂!

“江南制造局,”容闳笑着接话,“据说是花十万两银子从洋人手里买下来的,正好存放我买下的那些美国机器。不知谁谈的价,真是捡了便宜……如今我是临时督办,上海丁道台是总办。等到明年此刻,它便能造出我们大清国自己的枪炮轮船!林姑娘,请!”

容闳亮出身份,门房通报,跑出来一个主管,恭恭敬敬地把他和林玉婵请了进去。

六万八千两白银,近十万里的环球跋涉,一年半的光阴,长途海运而来的一整套生产线,正静静地躺在两层高的厂房里。

工人们正在拆掉包装的木箱。那里面,闪着美丽金属光泽的一部部机器,如同一列列昂首的官兵,又犹如展翅欲飞的破茧之蝶。

容闳像审阅军队一样,慢慢从一台台机器旁边走过,如数家珍地向林玉婵介绍。

“这是金属切削机床,这是锻压机床,这是木工机床……这是加工旋转工件的车刀床,都是我亲自在美国相看定制的,使用说明我已译好,都放在那边……啊,这些是原本苏州洋炮局的机器,也搬来这里。比下去了吧,嘿嘿……”

机床是指制造机器的机器,亦称工作母机。林玉婵还是头一次见到实物。反正这些机器尚且处于沉睡状态,她像个小仓鼠,上下左右围观了半天,每一眼都发现新细节。

不远处的空地上,摆了一排小板凳。新招募的满汉工人正在进行上岗培训。林玉婵打听了工匠薪资,比外面卖力气的力夫高出五六倍,可见是花大价钱招募的洋务人才。

林玉婵忽然问:“容先生,这个厂子运作起来,需要进口钢铁橡胶五金件什么的吗?博雅本身有类似的渠道,而且……”

而且去年上京,慈禧亲口夸她懂洋务,以后新机器厂的零件保养什么的,可以让她掺和一脚。

虽说有后来那个“私通外国”的诬陷,但她冤情已昭,太后金口玉言,应该还当真吧?

容闳惊讶:“中国确实还无法自行炼钢,需要进口钢材……不过,你能行?”

林玉婵坚定地点点头:“从外国进口轮船大炮都可以,进口钢铁材料,总不会更难吧?也没几个人做过,总得有人试试嘛。”

在大清做买卖,只做土货出口虽然能赚钱,但多少被外资压制,经济政策风险都大,而且……

林玉婵不是生意场上的新手了。她心气儿逐渐高,有余力思考些赚钱之外的事。

就算出口再多的茶叶丝绸棉花,赚再多差价,也不能改变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质,也不能阻止列强侵略的野心,不能点燃什么变革的火种。

她不想把它当成一生中的至高追求。

参与洋务运动,参与历史的进程,为那艰难前行的文明的车轮,哪怕贡献一点点推力,日后回首起来,也算不枉此生。

而且,她心中还有个隐秘的执念。这个厂子可以说是义兴的转世。若有任何机会,她想和它建立一点点联系,参与它的成长。

容闳一拍手:“工厂初建,还真需要大规模采购。虽有采买部门,但那里的负责人我见过,是科举考上来的,初涉洋务,无法独立担责,多半还得找民间商人。”

他看到林玉婵脸上的喜色,赶紧补充道:“不过我说了不算,哈哈,我去帮你问问。”

江南制造局虽然名为机械厂,但由于是“国营”,整体氛围还是大清衙门那一套。林玉婵见到,原先的洋人办公楼被重建装修了一番,成为一个美轮美奂的中式大院,里面有假山,有池塘,挂着一圈各个部门的牌子,什么公务厅、方案处、报销处、支应处、议价处、考工处……

经过之时,有些办公室房门半开,里面的职员穿着官服,抽着水烟,不知在闲聊什么。

相比之下,容闳一个小小“督办”,权力仅限于指挥哪个机器放在哪儿,其余各事,都要请示。

容闳苦笑,悄声告诉林玉婵:“江南制造局是朝廷重点扶持的厂子,一开门就塞进来不少关系户,都是等着补缺的候补官员,白拿一份薪水——倒也不会瞎指挥。咱不用管他们。”

容闳摸进一间办公室,先跟里头的主管寒暄行礼,然后又被招呼喝茶,聊了半天,林玉婵等得腿都酸了,容闳才出来,笑着摇头叹气,塞给她一份文书。

“钢锭钢管的采购计划。三个月后,面向全上海华商,择能人而授权采买。细节都写在这里。林姑娘,看你的了,我可不管啦——老赵和保罗都在?我晚上要跟他们吃饭。”

林玉婵仔细读了一遍,盘算片刻,信心满满地说:

“博雅可以胜任。”

话音未落,忽然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叫着“林老板”。

回头一看,是个博雅新雇的小伙计。

“老板,您得去看看,那个徐汇茶号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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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匆匆跳下马车。容闳追在她后面。

“林姑娘,别走那么快,我也可以帮忙……”

刚回到上海,容闳看谁都像家人,急不可耐地学雷锋。

林玉婵看到,徐汇茶号门口围了一群人,有男有女,看样子都是亲戚,半数都在抹眼泪。其中几位略微眼熟,一分辨,原来是毛掌柜的徒弟、亲家公亲家母。还有一位丫头搀着的中年妇女,林玉婵没见过。

“儿啊……你别想不开啊……谁来帮帮我们啊……呜呜呜,没法活了……”

林玉婵心头一凛,从这乱七八糟的画面中看不出到底什么变故。

随后,院子里蹬蹬蹬脚步声,一个魁梧的丫头冲了出来。

“莫慌!”她朝外面人喊了一声,“人我看着呢!不会再让她干傻事!”

林玉婵冲上去,直接问:“毛顺娘呢?你家小姐呢?”

丫头是毛家的粗使丫头,本来就不懂什么礼数。见个不认识的女流上来搅事,张口就是她家小姐,脸色一沉,喝道:“你是谁?走开,这儿是家务事,不用别人管。”

林玉婵挺直后背,朗声道:“我是这徐汇茶号的大股东,毛掌柜和他千金的工钱都是我在发。这里什么事我管不得?——喂,你,你,你们是毛掌柜徒弟不是?这房里的账册抽屉不是你们能动的!不想丢饭碗就原地站着,别在这儿哭天抢地的现眼!”

一帮人没见过气势这么足的女流。但也听说茶号的大股东是女人,一时间不知该把她当金主还是当无赖,愣了一下。

此时容闳才赶到,文质彬彬地自我介绍:“……呃,在下江苏省行政署候补同知,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官威亮出来,方才对林玉婵指手画脚的几个人才歇了气,各自一副吃了屁的丧气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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