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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来自康普顿小姐,是一张生日贺卡,上面简短地写了几句中规中矩的贺词。

不过另附一封长信,林玉婵读了两句,目瞪口呆。

“露娜,我爱上了一个中国人!他是报馆的帮工,温柔和气,彬彬有礼,聪明帅气,是我见过的最理想的绅士……”

林玉婵快速扫过后面冒粉红泡泡的八百个单词,接着读下去,“……如果父亲不同意,我们就私奔去香港……”

林玉婵疲惫地折好信。

这大小姐真是不消停,今天逃婚明天私奔,人生理想一月一换,天生不是岁月静好的命。

可以预料,康普顿家里又一场硝烟大战即将开始。

看在多年友谊的份上,周末下午茶,她决定多请几个靠谱洋闺女,好好跟康小姐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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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筹交错间,蛋糕上的蜡烛燃尽,众人吆三喝四地把蛋糕分了,喝完了花雕,又开洋酒,各自喝得脸红耳酣。

林玉婵给众人鞠躬行礼,笑着说:“明天照常上工,谁也别迟到哦!”

大家装模作样地抱怨两句,尽欢而散。

林玉婵也半醉,扶着栏杆上三楼,打算洗把脸。

一进门,她愣住。

几件大小行李箱,整整齐齐码在墙边。门边鞋架空了一半。

苏敏官从她身后追上,拉着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深夜的灯火明暗不定,照亮他半边漂亮的侧颜。

“义兴开张,事情很多。”他微笑,深情地说,“这一年多,叨扰了。”

林玉婵一怔,也许是酒精上头,忽然没来由的伤感,倚在墙边红了眼眶。

真是男大不中留。她一手托他重整山河,他挥一挥衣袖就走!

想想当初他卖掉义兴,跟她从天津回沪的路上,情绪波动得厉害,每天要抱住她,变着花样让她保证,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黏人得像个走失的孩子。

明知那不是他的常态,但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该死的怀念。

当然她也知道,这是合情合理的决定。长途船运可不管白天晚上,只要轮船出入港就得起来营业,何必每天浪费功夫通勤;更何况义兴内部诸多隐秘空间,得随时有个人看着……

道理她都懂,就是舍不得。

苏敏官略带歉意,抱住她,收紧手臂。

“博雅总账房的位置眼下空置。我有个熟人,是个英国银行办事员,姓柳,当初给露娜跑贷款时认识的,业务熟练,人品可靠。如今他那银行倒了,如果你愿意,我……”

林玉婵闷闷点点头。

“等船运生意步入正轨,我……我每天来吃晚饭,好不好?周姨最知道我口味,我还舍不得呢。”

林玉婵:“……”

“那我生意不忙的时候住回来,好不好?”

“……”

他打趣:“你住义兴去好不好?”

“不。”

这没的考虑。义兴楼下又没花园,抬头低头都是大男人。林玉婵才不愿挪窝呢。

苏敏官无奈,捧着她脸不住吻。吻着吻着,衔住她的唇,受着她惩罚似的轻咬。他气息里有浓烈的酒意,醉了别人,却没醉他自己。

墙上映出两个缠绵的影子。路口的煤气灯穿过晚间的雾,自顾自地亮着,平白给夜色增添了活力。整条街都浴了灯光。只要敞着窗帘,屋内住客的行动一览无余。

她羞红了脸。

“别、让人看见……”

苏敏官专注地看她,观察那双混着紧张和热切的眼眸。

他低声说:“自来火是好东西。”

其实窗外也无人。但他照顾她意愿,将她抱了起来,移出了煤气灯照明的范围。然后单手解下自己外衫,铺在摞起来的皮箱上,轻轻把她放上去。

“抱歉,阿妹。”

房里的寂静放大了心跳声。他轻车熟路打开她床头的抽屉。

林玉婵脸酡红,迷迷糊糊地想,挂上窗帘不就行了……

七分醉让他侍弄成十分。她搂住他的脖子,口齿不清地说:“你再考虑一下嘛,我以后让你在床上吃东西……义兴的新址……其实也就二十分钟的脚程,也算是锻炼体质……”

“我从义兴过来看你也是锻炼。”他咬她耳朵,“说不定还练得更勤呢。”

“嘴硬。”她呢喃,骂一句。

“不止嘴硬。”他回敬,拥紧她。

林玉婵蹙眉,摞起来的皮箱剧烈地摇了一摇,她本能地蜷缩,双脚没有着力点,只能也拥紧他,埋在他怀里,这才轻轻呜咽出一声。

他意识到有点粗暴了,停下来,讨好地抚弄她后颈,顺手解开了她微微汗湿的纱衫。

林玉婵用力撑着朦朦胧胧的意识,哀怨道:“我还没冲凉……”

这话说得也未免太晚。他笑了,故意在她颈间嗅。

“香的。”他小心摘掉她的耳坠,“阿妹的味道。”

她心头一酥,方才那难受的突兀感慢慢消失。雨季的热风透过窗缝,安静地扫在敏感的肌肤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只能腾出一只手,吃力地抓住皮箱把手,努力控制着姿态,一动不敢动,被他吻得有些缺氧,想抗议,上下被堵得严实,漂浮的意识被一次次扯回方寸之间,只感到皮箱被撞得越来越歪斜,全身的重量悬在那一点点支撑上,随时可能会失重——

一声闷响,摞好的皮箱彻底塌了。她惊叫一声,身子猛地一沉,眼前一黑,被卷进地动山摇的海啸里,碾压成一团湿漉漉的蜜。

许久,才回神,发现自己被男人安安全全地凌空抱着,抵死的力气攀着他,额头埋在他滚烫的胸怀里,控制不住凌乱的喘息。

苏敏官微有诧异,慢慢把她放床上,低声笑了一笑,把一摞皮箱子整理清爽。

今晚是走不了了。怕是得晾一夜。

月夜清风,夷场欢歌隐约可闻。他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跟她出去疯玩的那个元宵夜。

床上的姑娘已经清醒过来,酒意未褪,脸色依旧潮红。

她借窗外的煤气灯的亮,看一眼钟表,又哀怨地白他一眼,强打精神,披衣服下地。

他微愕,“去哪?”

她回头一笑:“在院门外挂个牌。这样明早上工的车夫可以直接等在门口,不用跑出去叫车了。”

他说:“我去。”

被她任性地推开手。

挂好事牌,忽然听到巷子口有女人的声音。煤气灯的亮光下,移动着几个蹒跚的影子。

林玉婵立马忘记“男朋友要搬家”的事,一溜烟跑过去,惊讶发现——

“还没走?”

红姑等几个自梳女,半个钟头了竟然还滞留在巷子口。原来是景姑行动不便,又不愿走煤气灯下,怕“地火”,更舍不得叫车,非要脚底踏着木块,小心地沿着马路边缘挪动,其他人不愿丢下她,只能干看着揪心。

林玉婵哭笑不得,又惊讶:“景姑,你的腿怎么了?”

姚景娘是当初跟着红姑来上海闯生活的几个自梳女之一。因为不想与陌生人打交道,所以拒绝了林玉婵的邀约,没留在博雅,而是到洋人纱厂去卖力气。纱厂工时长,工作单调,但给的薪水,对于女性来说倒也相对优厚。景姑干了几年也小有积蓄,只是人憔悴了一圈,时时显得疲惫。

“没事,前几日犯困,撞到机器上,摔了一跤。”景姑若无其事笑道,“养几天就好。又不耽误上工。洋人老板还给我请了个大夫包扎呢!”

刚才喝酒吃饭时没注意,现在林玉婵才发现,景姑走路一瘸一拐,难怪走不快。

林玉婵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工伤!没赔偿?没病假?”

几个自梳女反倒疑惑:“什么赔偿?休假了工钱从哪来?”

“你们洋老板明天在工厂吗?”林玉婵仗着酒意,拍板,“我去跟他谈谈。”

自己的姐妹,岂容他人随意剥削。

苏敏官站在楼梯口,看着那半醉得摇摇晃晃的姑娘背影,笑着摇摇头。

她这哪里是做买卖。闲事越管越多。才二十岁,过得比他这个洪门首领还忙。

明天又是战斗的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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