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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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微笑:“金桂轩班的‘杨猴子’杨月楼要来津献艺,我已定了后日大观楼的戏票。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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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只剩苏敏官一人,他托腮出神。
百叶窗半开,阳光从帘子缝里挤进来,铺在他面前,好似一条金色的阶梯。
自从“改组民间轮船公司”之事夭折以后,他就知道头顶悬着剑,迟早斩下来。
一切似曾相识。
只不过,八年前是阴谋,是洋商联合绞杀。但洋人远离本土,弹药终究有限。他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占尽地利人和,可以用尽一切旁门左道,扛过那短暂的枪林弹雨。
这一次,是阳谋。大清朝廷泰山压顶,举全国之力,像一头巨大的鲸,张口吞噬途中一切大鱼小虾。
他大可以拂袖而走。但当轮船招商局以巨人的姿态横行海上,手握无数优惠政策,大摇大摆碾压来时,小小一个义兴船行还有什么招架之力?
再肢解一次,卖给各大洋行么?
如今的义兴枝叶粗壮。就算他肯卖,洋人未必吃得下了。
苏敏官抬头看时钟,发现不知不觉,竟而半小时过去了。
他起身,大步上楼梯,敲响三层套房的门。
“盛先生……”
“啊,义兴的苏老板,”盛宣怀热情地迎他进门,自顾自地说,“四艘西洋轮船,五艘趸船、驳船,十余沙船,六个口岸的码头、栈房、货仓……啧啧,真了不起,在洋人眼皮底下做出这些……朝廷不亏待你,四十万两银子,可以入股,可以分期付现,外加一副光鲜的顶戴……嗯,以后是留在上海还是徙驻香港,随你选!啊,想出洋的话,也可以去长崎、神户分局,见识一下日本国的美人儿,哈哈……”
苏敏官礼貌地应和两句,拱手笑道:“可惜义兴并非本人一人独有。还请盛先生容我回去跟股东们商量一下。您何时去上海操办轮船招商局,到时……”
“等等,”盛宣怀微微皱眉:“据我所知,义兴股本不都是你苏老板一人投资的么?当年在宝顺洋行破产拍卖会上,大手笔一连吞下三艘汽轮,全是苏老板一人签字……没听说有别的股东啊。”
苏敏官心弦微动。这人真是不显山不露水,悄无声息的,把义兴的实力和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
看来是早就把义兴船行纳入了“招商局”的资产宏图。
重建义兴的钱,确实是他一手出资,都来自当年卖空棉花的巨额利润,外加变现的博雅股份。林玉婵坚持要还他一整个义兴,自己一文钱股份都没参与。
不过,义兴到底是不是他的,他说了不算。
苏敏官友好地瞎编:“友人借贷什么的,不好往明面上写,还是得理清楚。不然兄弟以后不好做人。”
盛宣怀到底年轻,各方都不想得罪。只好附和几句,说以后再议。
苏敏官再拱手,转身时,忽然又道:“还有,轮船招商局今后只置汽轮,淘汰一切沙船,先进归先进,但苏某冒昧提醒,如今江上尚有百余沙船,万余船工。若这些人一夕失业,后果不可预测……因此,招商局这事,还请盛先生提醒李督抚,是不是……暂缓一下?”
盛宣怀又是微怔。他们做官的,着眼于大刀阔斧的宏观改革,确实没想过,失业船工可能会闹事。
赶紧正色答:“一定,一定。多谢提点。”
苏敏官恭谨微笑,敛袖告退。
一脚还没跨出门,忽然,套间里面的书房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船工失业不满,确是个大问题。不过,相信足下会为朝廷分忧,解决这些隐患的。”那声音洪亮而威严,带着细不可查的笑意,“毕竟,能鼓动一整个船厂工人罢工对抗,竟而把洋人打出车间,迫使他们发了薪,放了人——这份号召力,在商人中可是很少见呐。”
苏敏官脚步停滞,一瞬间脊背发紧。穿堂凉风灌入毛孔,手臂泛起应激的粟粒。
他求助似的看着盛宣怀,明知故问:“这位是……”
盛宣怀急忙耳语。苏敏官这才隔空拜揖:“李大人。”
人家已经查出他是罢工的幕后黑手,否认也没用。苏敏官飞速思忖,李鸿章没提纱厂,说明在他的耳目心中,女工大约不足为患,没特地留意。
林玉婵应该也没有入李鸿章的眼。女子掀不起大波浪。
苏敏官低头,从容解释:“船厂工人苦那洋商久矣,前几年也闹过事,也曾对簿公堂。小人与几个当事工人是老乡,不过是出于义愤,帮他们瞎出几句主意而已。都是中国人,被洋人欺压了,自然要帮同胞讨公道。就算事后那洋人起诉、报复,我也认了。”
朝廷最重稳定,最忌结党结社。这“煽动”和“组织”的帽子一扣下来,他就算什么都没干也有罪。
只能避重就轻,言明自己只是和洋人作对,没有颠覆大清的意图。
一个小厮掀帘。李鸿章从书房走出来。
他已经五十岁,穿着玄色的夏布便装,高大的身躯微微驼着背,颧骨上方堆着一双明显的眼袋。唯一不显老态的,便是那一双并不算大的眼,眼珠灵活地转动着,透露出一丝喜怒无常的急躁。
盛宣怀连忙侍立一旁,低眉顺目看地。
“那么,沙船船工如有不满,本官命你来解决。”李鸿章看着苏敏官,微笑道,“轮船招商局的日程不会变。杏荪,你跟他回上海,把他那个船行的资产好好盘点一下,然后……”
李鸿章戛然住口。急走上几步,走到苏敏官面前,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
“你——我见过你吗?”
苏敏官心头一跳,低眉敛目,平静道:“小人原籍广东,父亡后跑街经商,二十岁后一直在上海经营船运。李大人任江苏巡抚和两江总督时,曾多次视察上海港码头,小人也曾观瞻过大人威严,但……直到今日之前,一直无缘觐见。”
李鸿章慢慢挺起驼着的后背,平视这个看似很老实的年轻船商。
“同治三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辰时左右,京津驿道的‘客尚来’旅店,天字一号房,”李鸿章声音洪亮,一字一字说,“本官在接见海关总税务司长赫鹭宾的时候,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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