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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 就这样。铁路公司的事情你别管,我会和堂里兄弟商议出个解决办法,该打就打, 再给阿福请个医生。学生的事我会拜托容闳, 他管着三十个男仔, 再多十五个也不会忙到哪去……”

之后的一个钟头,林玉婵几乎脚没沾过地, 直接被苏敏官抱离了工地, 只听到后头一阵嘿嘿哈哈的笑声。然后上了出租马车,风驰电掣地回到旧金山城里旅舍。苏敏官不信任吱嘎作响的升降梯, 众目睽睽下抱她上楼, 轻手轻脚地把她摆在床正中,好像放个重心不稳的宋代瓷器。

“华埠的馆子不干净, 不要跟他们去。渔人码头有新鲜的海产, 想吃我去买, 找人给你做。衣衫还合适吗?明天去请个裁缝。累不累,要不要按一按?还有, 不许独自冲凉, 我帮你……”

林玉婵托腮, 有些好笑地听着苏敏官唠唠叨叨。他全程绷着脸, 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只剩一个平时深深蛰伏的保姆型人格, 机器人一样, 莫得感情地安排着一切鸡毛蒜皮……

“小白仔仔莫紧张,”她终于笑出声, “赤脚郎中十几年没回乡,业务生疏也未可知。”

他乍然被打断思路, 怔了好一会儿,忘记自己在说什么,才回神,有些痴痴的看她,目光移到她身下的白色亚麻床单。

许久,他低头,说:“我心里有数。”

他眉目疏朗,好似理直气壮;声音却很小,好像犯错的孩子。

“嘻嘻嘻!”林玉婵清晰地听到自己夸张的笑声。她一头栽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你都能有数啊?你是神仙啊?”

嬉笑掩饰了紧张,但耳朵贴在床单,还是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她虽然手握十九世纪最先进的避孕措施,但毕竟不够理想。“肾衣”保质期短,破损率高,价格贵不说,某些人不知道珍惜,好好一个重复使用的产品,被他用得跟一次性似的,时而也会弄得她很狼狈。

她心里门清,知道怀孕的概率只能降低,不能根除。为了应付那一丢丢的可能性,只能加倍努力地工作赚钱,银行钱庄都存了长期的款子,再不做棉花期货那种押上自己全部身家的投机买卖。

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事,林玉婵下意识觉得,大概自己自幼病弱,以致先天不足,属于不易受孕体质,放到现代要打针吃药才能圆宝宝梦的那种。

这次出洋,没料到苏敏官跟着偷渡,自然也没做这方面的准备。

现在回想,应该就是刚上船的那几天。偷渡客大摇大摆地睡进了头等舱。船上酒吧有卖套套,但质量奇差,只能弃用。又回不到过去躺床读书的纯洁时光。退让的底线,只能让他不许在里面。

果然出事。

……如果赤脚医生业务没问题,至少说明她这几年调理得不错。

她仰起脸,看着苏敏官傻笑。

苏敏官有点负气地看着她:“我去让门房请一个注册西医师。”

*

不过他刚出去一分钟,房门就又打开。苏敏官满脸无奈,迎进门一个身穿蓝色海军制服的绅士。

“啊,朕刚刚得知,一位异国女士在朕的辖境内身怀有喜,此为吉兆,朕不胜欢欣之至。如有需要帮助,尽管畅所欲言……”

诺顿一世皇帝陛下照例巡视国土,恰好听见苏敏官在旅店楼下打听妇产医生。不由分说,要上楼见一见这位幸运的中国女士,给她送上来自皇家的祝福。

他疯虽疯,却意外的博学。当即告诉林玉婵,在西方医学里,妇产科不算正经医科,全加州是找不到相关注册医师的。不过,他有个相熟的女助产士,经验如何丰富,为人如何友善……

“朕即刻传令召她。”

诺顿一世走后不久,一个中年助产嬷嬷果然应约而来,笑成一朵花,像看洋娃娃一样,把林玉婵上下看了个遍,又检查手脚又按肚子,又问了一堆问题,何时月经,何时开始恶心疲惫……

没有林玉婵想象中的验血验尿环节。此时西医还没那么先进。

林玉婵爽快答了。倒是苏敏官有点挂不住,耳根微红,但又不好甩手走,求知若渴地听着她们对话。

那嬷嬷笑着看他一眼,对这个认真负责的小伙子充满好感。

随后嬷嬷恭喜她,说症状对上了,多半是好事,不过最好观察两个月,等肚子鼓起来再公布喜讯,比较稳妥。

林玉婵:“……”

这助产士我也能当。

苏敏官欲付诊费,助产嬷嬷却谢绝了,笑道:“那个可爱的老家伙就喜欢帮助人,我怎么能收钱呢?这次诊治免费,祝你们愉快。”

林玉婵暗笑了好半天,忽然觉得疲惫,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苏敏官轻轻躺在她身后,小心环住她肩膀。

“阿妹……对不起。”

林玉婵一骨碌转身,跟他面对面。他慌忙警告:“慢点!”

她笑了,轻声道:“你不高兴?”

他摇摇头,轻轻捻走她一根乱发,捻她耳朵。

“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他记得往事。她似乎一直是怕怀孕的,明明喜欢和他亲近,却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幸好后来想出办法,否则他大概已经在静安寺出家了。

林玉婵认真想了想,看着他略微无措的一双眼睛,一字一字说:“我很高兴。”

过去她的确有些害怕怀孕。生活太难,赚钱不易,手停口停,她好像逆流而上的梭鱼,只顾奋力前进,万不敢再在自己身上挂个秤砣。

不过如今,生活压力没那么大了,安全感与日俱增,独立养个孩子不成问题。孤儿院几百个小馋猫,多一个也吃不穷她。

也许正因为此,“怀孕生子”不像年幼时那样显得泰山压顶。

原来不敢面对的,现在可以从容应对。她觉得自己进步挺大。

至于生理上的危险……在现代生活时,林玉婵看过生孩子的纪录片,也曾胆战心惊,觉得人类都进化到这份上了,为什么还要经历这种惨无人道的鬼门关;但来大清这么多年,她的心态略有改变——别说生孩子是鬼门关。在万恶的旧社会里,到处都是鬼门关。

单在上海的十年,她就经历了三次全城性疫病流行。其中一次是天花。她还好种了痘,有惊无险。其余时刻,尽管她自己各般注意卫生,也曾不慎染过几次痢疾和热症,好在及时就医,并无大碍。

另外还有两次天灾导致的米价飞涨——虽然对林玉婵影响不大,她还积极参与民间筹款赈济,但当几个月后,官府赈灾粮款终于到位,已经有不知多少贫苦百姓没挨过饥荒,静悄悄饿死在社会的边缘。

至于路遇劫匪、船遇风浪、邻家火灾、巡捕乱开枪流弹四射、乃至差点被慈禧洗干净脖子砍了——这些都不算事儿。

总之,旧社会遍地是坑,混入一个“孕产风险”的坑,也就显得不那么狰狞。

她这十几年冒的生命危险多了,不怕再冒一次。

况且,她自忖,自己有科学素养,不瞎迷信,年龄并不太幼,衣食不缺,身体素质良好——怎么也得是个大清孕产妇top1%水准吧?

快速衡量完所有负面因素,林玉婵坦然接受现实,摆出严肃脸,道:“我想好了。我不怕。既然让你上我的床,我就有能力担这风险。你有誓言所限,不生孩子,我理解,我可以自己养……”

苏敏官脸色微沉,把她的脑袋埋在自己肩窝。

“你多虑了。”他沉沉说,“公鸡不下蛋。我那誓言么,是个男人都能守一辈子。”

林玉婵怔了好半天,笑得满床打滚。

他什么时候也学会这种清奇的耍赖方式了!苏家祖宗不要面子的啊!

苏敏官伸手挡住床铺边缘,怕她滚下去,也忍不住跟着微笑。不知不觉,笑容加深,随后很放肆地笑出声。两人抱着笑到一块,他小心把她举到自己身上。

林玉婵大笑:“没那么娇气!放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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