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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叔是被贩来的猪仔, 已来了十多年。”梁羡亢奋地攀过一道矮墙,抄近路来到位于使命湾(Mission bay)的在建火车站外围,一边兴奋地说, “他说他在广东是洪门大佬, 行九的守口, 造过反,杀过官, 我们开始都不信。但是这回吊索断, 他被钢轨砸,痛得要死都一声没吭……”

苏敏官忍不住提醒:“行九的守口算不上大佬。”

“反正是很厉害的人……”

梁羡忽地住口, 困惑地回头, 仔细打量苏敏官的容颜。

“不对……阿福叔说,洪顺堂金兰鹤, 留着大胡子, 是个虎虎生威的好汉, 今年应该高寿五十九……你多大?有三十岁吗?”

林玉婵难以置信,一下子串起诸多往事, 全明白了。

轻声对苏敏官耳语:“我们在广州救猪仔时, 那里面有洪门兄弟, 但是不多。”

“因为很多人已经提前被贩卖出洋了。”苏敏官快速接话, 眼底闪着同样振奋的光,“秘鲁、古巴、美国。哪里都有。”

他们倒在半途, 没有看到起义最终的结果:那个蓄着大胡子、虎虎生威的金兰鹤未能带领同仁们闯出新的天地。他以身殉道, 被官兵割了脑袋,死不瞑目地注视着一干倒下的兄弟们。

梁羡带路, 拐过一座山坡,凹陷处搭着一排白色小帐篷。

那就是华工的住所。而白人工程师和监工们则住在火车车厢里。

美国东西铁路动脉已经完工, 但还有不少分支路线还在修筑当中。加州的烈日和崇山峻岭当中,仍旧遍布无数华工的身影。

罪恶的剥削依旧在持续。

林玉婵犹豫片刻,跟了上去。反正火车没票,陈兰彬决定先行设立筹办公使馆,留洋学童们还在旧金山旅舍。旅途劳累,都在补眠。

少她一个帮手,应该不是问题。

苏敏官掀开一个帐篷,里面一股馊米饭的味道,铺盖上黑棉絮裸露,躺着几个干瘦的人。

他容色微动,辨认许久,轻声叫:“阿福哥。”

华工陈阿福欠身,突然吃力地爬起来。他的胸前用红绳串着一截黑乎乎的南瓜柄,荡来荡去,显得很可笑。

“敏……官?你长这么大了?我以为你们都……”

十余年未见,上一次分别,还是在兵祸绵延的广州。苏敏官还是个未来得及烧香拜祖、不怎么听话的后生仔。

阿福哭得像个孩子,泪水顺着脸上的褶皱溢出来,呜咽着询问一个个人名。苏敏官一一作答。大多数已不在世。

阿福抬手,想摸他脑袋,胳膊却沉重地抬不起来。苏敏官这才发现,他的双手发黑,赤`裸干枯的双脚脚趾也是反常的灰黑色。发着烧,满身虚汗,是感染后败血症的症状。

“我没事啦。”阿福虚弱笑道,“被钢轨砸伤了,看过郎中,养一阵就好了。你坐,你坐!”

苏敏官狐疑问:“看的什么郎中?”

阿福得意地指着身边一个皮包骨华工:“阿双被卖猪仔前,在澳门跟着师傅学医的!唔,铁路公司也派人送了药,很管用,不要紧!”

被点名的阿双憨厚笑笑,却在阿福转过脸的时候,朝苏敏官微微摇摇头。

苏敏官垂下眼,不说话。

林玉婵检查阿福枕边几瓶西药,皱眉,发现是含鸦片的止痛药。

阿福说,他们是被狗官和奸商勾结,塞进船舱,卖到美国来的。一艘小帆船挤了四百人,三个月后靠岸,只剩下一半,剩下的病死饿死,陆续抛入海。阿福机灵,上船前在地上捡了个南瓜。在饥饿干渴到极限的时候,几口干瘪的南瓜肉续了他的命。到了美国,他把剩下那截南瓜柄挂在脖子上,当做护身符。这南瓜柄保佑他逃过了无数次雪崩、塌方和滑坡,成为中央太平洋铁路幸存华工中资历最老的之一。

林玉婵想起多年前在猪仔笼中救出的人——何伟诚当时也干枯得像一具死尸,还好捡回一条命,之后再也没有胖起来;而阿福当时的情况定然也相似,只不过他连喘息休养的机会都没有,到了美国就开始劳作,纯粹是一点点消耗生命,能坚持到现在,也属奇迹。

当时跟他一条船运来的猪仔,活到现在的屈指可数。

阿福指指外面。一片挖出来的小坡上,让人放了几片木牌、一个木雕的关公像,地上一个大坑,旁边摆着一个盛了几粒米的空碗,一盘干咸鱼,几枝烟头。

其中一个木牌上,用毛笔写着缺笔少画的三个字:洪顺堂。

这就是华工们的移动神龛和牌位。逢年过节,想家了,想阿妈仔女,想跟哪路神明说句话,就冲着地上的大坑喊一声,把自己的愿景传到地球对面去。

修铁路费命,又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能顺利活着就很不容易。要不是这次资本家剥削得太狠,安于天命的华工是万不敢起来反抗的。

“白鬼佬上工,每天八小时,月薪四十美元。”阿福气愤地挥手,气喘吁吁地说,“我们每天十一小时,月薪只有三十美元,出粮还不准时。最近天太热,日日有中暑的。我们几个兄弟商量,干脆躺下不干了!谁知鬼佬给工地断了水和粮,让我们自生自灭,跟我们耗!阿羡小鬼英文好,又会应变,自请跟鬼佬去理论,反被打!”

不仅被打,还吃官司,刚被保释出来,留了案底。林玉婵心说。

阿福哭了又笑,道:“敏官兄弟,如今你发达了,不用管我们这些半死的老骨头。我们这一条命是绑在枕木上啦,你不一样。你该去纽约做生意,置洋楼,让人家看看,我们中国人不蠢不笨,也能赚大钱……”

阿福在广东洪门资历不高,来到美国之后,只以为国内的同袍全军覆没,为了不断香火,也是为了抱团活命,沿着一节节铁轨,艰难拉扯起一个海外的“洪顺堂”——虽然功能大致仅相当于一个华人的居委会——俨然已成为华工中的领头羊。

苏敏官沉默片刻,点点头,悄悄把腰间的枪藏进衣摆下面。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问。

“还能怎样,”阿福啐道:“跟鬼佬耗到死呗!现在低头,往后更不被他们当人看!”

在阿福的号召下,同工地的华人也鼓起勇气,开始罢工。但大家罢工也罢得很文明,只是躺在帐篷里、树荫下,泡一壶茶,用这难得的时间休息放松。任凭白人监工喝骂,我自岿然不动。

突然,帐篷外一阵乱响,梁羡破口大骂,又跟谁打了起来。阿福急爬出去一看,气得咳嗽起来。

两个人高马大的红脖子白人跳下马,迈着八字步,把那“洪顺堂”的小神龛砸个稀巴烂。他们穿着棉布夹克和帆布工装裤,一脸痞气,挎着温彻斯特1866型连发猎`枪,标准的牛仔小流氓。

躺着的华工三三两两爬起来,警惕地看着。

“中国佬去死!”一个牛仔朝梁羡抡拳头,“在美国不守美国人的规矩,滚回中国去吃你们的老鼠汤吧!”

梁羡人小,身手还真利落,躲过几个大拳头,挺胸问:“你们是铁路公司派来谈判的吗?”

“谈判个屁!”牛仔哈哈大笑,“放心,老板已雇了一百个黑鬼顶替你们的工作,一个月二十五块,黑鬼挤破头,哈哈!下周就到位!再不上工,小心饭碗!”

南北战争后,一大批黑奴解放。由于长期在棉花田无偿卖命,很多前黑奴养成了懒散划水的习惯,又身无长技,更是饱受歧视,很难找到体面的工作;但当华工联合起来反抗剥削的时候,资本家经常雇佣更便宜的黑人来临时顶替,迫使华人低头让步。

阿福不甘心,比比划划,操着支离破碎的英文据理力争:“两个黑人才能顶一个华人的工,而且我们都是熟练技工……”

牛仔冷笑,阴阴地说:“可是黑鬼听话啊。”

说着,抓住阿福胸前南瓜柄,猛地把他拉近,用猎`枪枪杆去戳阿福的胫骨。

阿福负重多年,早已佝偻,又重病,躲闪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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