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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指证你的人多的是,譬如陵谷寺的主持与执事,神宫监的姚太监与林少监,驿站的驿丞,甚至还有堂下这位——”他一指瑟瑟发抖的锅铲……不是,郭敞,“身为外臣勾结内官,替你遮掩罪行,把应天府衙役都做了你的私兵的郭府尹。”

“你猜,大刑一上,这些人会不会像桃铃那般忠心?他们是宁死也要掩护你,还是为求自身脱罪减刑,把你底裤的颜色也一五一十全供出来?”苏晏诮笑着看严衣衣,“我看不妨先从神宫监的林少监开始,看看他吃过几道刑后就会招认,是受你的指使,前往驿站调包了鲁尚书的奏本,犯下欺君之罪!”

严太监叫道:“我根本没指使林少监调包奏本,苏十二你血口喷人!”

苏晏假做吃惊:“啊呀,竟不是你指使的?我还以为林少监带在身边的那个儒生,是你的人呢。这就奇怪了,我看那儒生笔迹也仿得,诡计也使得,不是你的手下,却又是何方神圣?看来该先刑讯他才是。”

太子的侍卫的确扣住了神宫监上上下下,包括姚太监与林少监,却根本不见那个捉刀儒生的身影,想是提前有了警觉,闻风而逃了。

苏晏赌对方走得急,没来得及知会严太监,便拿来讹他,也想趁机弄清楚那个儒生的身份。

严太监果然入彀,咬牙道:“是他逼我的!他才是恶人……不,是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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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案的一干人等,全数关进了南京刑部大牢,逐个审讯。至于这回动不动刑,苏晏就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知了。

连续审了一天一夜后,各方的供词基本都出来了:

这事得从八年前说起。

作为南京地头蛇的守备太监严衣衣,一次在钟山上游览时,意外发现了闪着金光的石头。他怀疑地拿去请矿工鉴定,果然是金铜原矿。

他本想将此事上报朝廷,却遇上了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这是他命中该有的横财,如若不受,反而违背了天意。

横财动人心,更何况是一座金矿,严衣衣改变了主意,打算私自开采。

他拉拢辖下神宫监的姚太监与林少监,以加强皇陵守备为名,将整座钟山戒严,除祭陵大典之外不许外人接近。

南坡是皇陵所在,要开凿矿洞、修建山路必然不能从这一面上去,严衣衣找到了山势较缓的东面山坡。

东面山麓有座陵谷寺,是南朝古寺,又得过先帝御笔亲书的牌匾,轻易拆不得,于是严衣衣威胁并收买了主持,假借给寺庙捐资修建采药用的“僧人路”,在主持的掩护下修建了运矿的山路与滑索。

为防泄密,矿工都是从其他州县招来的,安排在钟山与汤山之间的一处偏僻村落里集居,有专人看管。

开采出的原矿,却不能就近冶炼,因为动静太大,怕被人发现。

严衣衣正发愁,算命先生又出现了,说要和他合作,由自己这边负责冶炼和运输,最后的成品金、铜,可以分一成给他。

一成?耍我呢!严太监大怒,要把算命先生宰了。

不料这算命先生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不仅自身武功了得,手下更有一批杀人不眨眼的死士,把严太监收拾得死去活来,险些丢了一条命。

严衣衣被碾磨到没辙,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定下了二八分成,他二,对方八。好在金矿含量丰富,哪怕只有二成,也是一笔源源不断的巨大财富。

他问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算命先生自称,是“弈者”手下。

“弈者”?什么玩意儿?严衣衣见识过对方用残酷手段暗杀掉碍事的前任府尹后,不敢再多问,向朝廷举荐了抱他大腿的府丞郭敞为新任应天府府尹。

因为贿金丰厚,这份举荐得到了司礼监太监蓝喜的支持。

郭敞本身能力尚可、资历也够,朝廷便同意了。

南京守备太监是司礼监外派来监察坐镇的,掌护卫留都,本就权势显赫,南京六部不仅管不着,还得礼让几分,以免被告黑状。后来连应天府府尹也被收做小弟,为他扫尾、当打手,这下更是有恃无恐。

金铜矿在钟山上开采了八年,没被朝廷发现,严衣衣胆子越来越大,家财也越来越厚。

可就在今年夏末秋初,开采遇到了麻烦——他们挖到了一道坚硬的岩层,横过所有矿坑的底部。

经验丰富的矿工判断,矿脉被岩层挡在了后面,绕不过去,必须破开岩层,才能继续开采。否则就什么矿也采不到了。

可是岩层过于厚硬,矿镐根本刨不动,除非用炸药。

那就用啊!看着财路中断,严衣衣急红了眼。

矿工说,用火药炸开岩层,风险极大,很有可能会将矿洞整个炸塌,这个开采点就废了。

不炸,没矿采;炸了,可能连矿洞都没了。严太监陷入了天人争斗的折磨。

这时,传来了太子即将赴南京主祀的消息。

算命先生又出现了,他要求严衣衣在祭陵大典时,设法将太子引到离矿洞不远的溪瀑附近,然后引爆。先炸矿洞,再炸开溪瀑的潭岩。

严衣衣大惊失色。

在钟山上盗矿是砍头的大罪,但炸开溪瀑,用泥石流淹死太子、冲击皇陵,更是诛九族的不赦十恶!他拼命摇头。

横竖都是死,为何不搏一搏呢?算命先生蛊惑道,运气好,炸断岩层,金铜矿可以继续开采。运气不好,矿洞炸塌了,便可以利用山崩水泻来掩盖。

到时太子死于泥石流,皇陵被水淹,人人都道是太子残杀瑞兽导致天谴,盗矿之事就彻底安全了。

严衣衣动摇了。但那毕竟是太子,是国之储君,设计害他……心里的坎儿总觉得过不去。

算命先生笑道,皇帝还年轻,没了一个儿子,还能再生,这不宫里还有一个么?再说,这是“弈者”的命令,如若不肯听从——

当夜,他没把话说完就走了。严衣衣怀着疑窦一觉睡醒,险些被吓疯——

枕边玩弄了一夜的女子成了碎肉,整座宅邸没有一个活物,别说仆役婢女,连猫狗鹦鹉、池中锦鲤都死绝了。

在这血肉地狱之间,只有一个活着的人,就是他自己……这种安然无恙,比遍体鳞伤还要令人惊悚绝望。

严衣衣再没有了抗命的勇气,算命先生怎么传达“弈者”的指令,他就怎么做。

他按照算命先生的计划,将精心培养的义女桃铃,从神宫监调到了春和宫。

三个月后,祭陵大典的前夜,桃铃终于找到了接近太子的机会。

太子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钟山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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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几乎听出一身冷汗。

若非大刑的剧痛比死亡威胁更迫在眉睫,严太监估计连招供都不敢。

“……那个算命先生叫什么名字?什么模样?”他问。

严太监虚弱地道:“他自称诸葛先生,名字从未说过,模样……年轻俊秀,姿态飘逸。”

一个身影隐约从心头浮起,苏晏又问:“林少监带去模仿笔迹、调包奏本的儒生,是不是他?”

“是……但林松不知他的身份,以为也是我的手下……”

“他人呢?”

“不知、不知道……去了趟驿站后,就没再露过面。”

“他有没有向谁提起过,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严太监喝了些水,喘着气道:“我记得林松提起过,诸葛先生没和他一同离开驿站,说是要去……要去探望一位故人。”

故人?是谁……苏晏走出牢房,踱到了院中树下,见石桌上摆着一副围棋。

他从棋奁中摸出一颗黑子,在指间来回拨动,脑海里掠过一道闪念——

故人,是我。

那个算命诸葛,是鹤先生!

七八年前,真空教……不,真空教背后的“弈者”,就开始染指南京的金矿。七杀营背后的资金支援,会不会就来源于此?

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除了隐剑门与七杀营,还被用在了哪些地方?用来做什么?

“弈者”——他给幕后主宰取的代号,没想到,对方竟也以此为自称。这是巧合吗?还是对方也认为,自己是以江山社稷为棋盘的下棋人?

“弈者”……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