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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至暮,万花归尘。

内廷里寂静无边的晚春,也让人心生寂寥。

杨婉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热腾腾地捧到窗边,趁着五所的直房没有人,便把腿缩到椅子上,准备打个尖儿。

面还太烫,她吃了一口险些烫到舌头,索性把碗推到一边冷着,挽袖继续写自己的笔记。

这几日的笔记,杨婉写得很乱,甚至一连撕了好几页。

写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习惯性地在纸上画邓瑛的小人像。

她最初很想画出她第一次见到邓瑛时,感受到的那种完美的破碎感,然而她画工不好,笔下的邓瑛看起来总有那么点呆。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那种破碎感,逐渐没有了执念,甚至开始有意地想去回避。

于是她轻轻地翻过那一页小人像。

侧身就着左手吃了一口面,回来提笔,半天却还是写不出一个字。

司礼监和内阁的暗争,内廷中的人却并不知道。

杨婉内心的不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起来。

没有史料的支撑,全然依靠对人性的把握,让她很难推测出邓瑛究竟是怎么从司礼监和内阁的死局里走出来的。

回忆邓瑛对她说过的话,杨婉不止一次想到了刑部残酷的刑讯。

她自己并没有研究过明朝的刑罚,但她有一个师姐在这一方面潜心专研了很多年,其中有提到过邓瑛,提到过午门口那一场持续三日的凌迟,师姐在论外之外的手记上写下过这样一段话。

“当时的皇帝,也许只是把这个人的身体当成了一个有罪的符号,用极刑向世人宣告,他对阉党的态度,明示宦官团体的卑贱,昭示皇权对宫廷奴婢的绝对控制。他们在宫城的门前处死邓瑛的时候,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阉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

杨婉记得,自己是在研究室的资料里偶然读到这一段话的。

那个时候师姐已经毕业,去了国外的一所学校教书,她不好贸然打扰。

事实上,这一段话也只是在学术之外,平静地描述凌迟一个阉人在当时的意义,对邓瑛那个人,并没有任何特别的立场。

杨婉当时读到这一段话的时候,觉得师姐是一个对历史有悲悯心的人。

但如今,当她在回忆起这一段话的时,她竟然有些想哭。

“吃个面又把眼睛吃红了,我看你啊,得出去走走。”

宋轻云抱着一盆刨花水走进来。

杨婉回头,“你洗头去了。”

“嗯。”

宋轻云的声音很轻快:“今儿天晴好,我看尚宫局的那些人都去了。哎,不过啊她们尚宫局总觉得自个儿高我们一等,拿腔拿调,混闹着让我伺候她们。欸,你要洗吗?这会儿去,我走的时候,她们也走了,你这会儿去了正清净。”

杨婉低头吃面,“行,我吃了面就去。”

宋轻云拧着头发坐到窗边,突然想起什么,噌地站了起来:“哎哟,我且忘了一件事。”

杨婉边吃边含糊地问她:“什么。”

“胡司籍的事。让你走一趟通集库,说是取什么文书。”

杨婉扒拉着面道:“哦,我知道,不是明儿才要吗?我今儿也不当值。 ”

宋轻云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催命娘娘一般的人,她今儿上午没寻见你,猜你是去宁娘娘那儿,就没敢找过去,所以找的我,让我跟你提,可我这儿也忘了,这会儿见到你才想起。”

杨婉看了一眼天时,“还得上会极门去。”

“嗯,都是我,跟你说得晚了。”

杨婉低头继续吃面,“没事,事总是要做的,吃完我就去。”

“行,碗留着我给你洗了。”

杨婉笑了一声,“怎么敢使唤你。”

宋轻云道:“行了赶紧去,都知道邓少监不在,你心里乱,你不糟蹋厨房就行了。”

杨婉明白她是好意,也不推辞。

两三下吞了剩下的面,换了身宫服往会极门上去。

会极门是内阁的那些大臣出宫的必经之门,但宫中女官不得与外官私授,所以,即便杨婉和杨伦有时会在门上遇见,也不敢公然私谈,可是,身在内廷,要想知道邓瑛的情形,她只能问杨伦,于是今日,杨婉想犯这个禁。

不像上一回有易琅在,她这时只能缩在会极门后等。

内阁今日似乎有事,杨婉时不时地朝内阁直房看,却一直不见门开。

门内外清风贯行,吹起她将将换薄的宫服,有些冷,她吸了吸鼻子,抱着膝盖靠宫墙蹲下来,正想歇一会儿。

忽然,眼前落下一个人影。

杨婉抬起头,面前的人身穿玄色素袍,腰结丧绦。手握绣春刀,正低头看着她。

“宫中女官与外臣私授会如何?”

他声音极冷。

杨婉站起身,“杖二十,城道提铃。”

“看来你知道。”

“大人不也是外臣吗?”

张洛冷笑一声:“你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我说话。”

杨婉行了个礼,“杨婉知错。”

张洛看着她矮身后站直,忽然开口:“你即便从杨伦那里知道了那个奴婢的处境,你救得了他吗?”

杨婉抿了抿唇,“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任何人救他。”

张洛听完这句话,迈腿朝杨婉走近几步,离得近时,杨婉几乎能嗅得到他身上的檀香气。

“你是一个比杨伦要聪明的女人。”

杨婉用手撑着墙壁,“大人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弃我,而去跟着那个连男人都不算的人。”

“大人很在意这件事吗?”

“对。”

张洛扬声,“我在意。我前几日在刑部听审见过他,他跪在地上任由衙役摆布,《大明律》对罪奴无情,刑讯时剥衣去裤,猪狗不如,颜面全无,这样的身子,你还会想看吗?”

杨婉脑中“嗡”地响了一声,“你们为什么要侮辱他?”

“呵。”

这声冷笑是刺心。

“杨婉,你这话不对,不是我要羞辱他,是明律要管束他。”

杨婉听完这句话,忽然有些明白,这个人身上的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于他的阴狠,而是来自于,他对这个封建时代秩序的执念。他并没有在邓瑛身上发泄他的私恨,他只是对阉人没有悲悯,从而把士大夫阶级对宦官的厌恶演绎到了极致而已。

杨婉联想起了师姐写下的那一段话——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阉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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