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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子曰不然”一题略难以外,其余题目以小题为主,中规中矩,难度不大。

如此出题,只因裴少淮想起昔年府学同窗江子匀。

如江子匀一般的农家学子,常因家资不裕,只好购置《十科策略》《二三场群书备考》等教辅书籍,用以增补见识。

倘若裴少淮全凭自己所好,复加后世见解,净出刁钻新奇的题目,偏离科考习俗,对于那些年年岁岁钻研四书五经八股文的寒门子弟而言,是不是有失公允呢?

裴少淮一路科考走来,他承认科场的制艺题过于死板,尤其是那些胡乱搭截的题目,简直不可理喻。但要改变这一现状,理应是先改变世道的用才观念,进而影响学风,最后才是顺势而为,修改科考的出题。

再者,若是偏离了习俗,岂不是说段夫子当年敦敦嘱咐他们的“童试小题在于精,乡试大题在于全,会试策问在于新”,全无用处?

人为公时,不能把自己凌驾于世道之上。

中规中矩的小题是裴少淮端平的一碗水,“子曰不然”则是掌心的试金石。

……

民间有句俗话,叫“县官取青衿,宛如拾草芥”,意思是要过县试第一关,就像县老爷捡草一般容易。

此话并非空穴来风,“文理通顺”便可过县试正场,是世人公认的标准。

县试时间布告出来后,此后数日里,前来报考的学子络绎不绝,从天明到入夜,人数较于往年,涨了四五成,是报考的大年。

此况与双安州一切向好有很大干系。

那十二三岁的少年郎,是来一试深浅的,那二十余岁的,则显然是为了拼个好名次,在长案上显显眼,为四六月的府试、院试作准备。

一语言之,县试易过,但直隶双安州的县试案首,是有些重量的,想要拿下,并不容易。

那趋炎附势的齐同知早被裴少淮料理了,新到任的李同知是从山西潞安府长治县选来的,是个实干派,妥当安排着县试的诸多事务,从布设贡院到遴选帘外官,皆有经验,裴少淮这个主考官,并未费太多心思。

同安县的县衙改成了州衙,南安县原来的县衙则改成了贡院,院墙之内,隔分了前、中、后三个考场。

二月初九这一日,三更天,裴少淮起身赶往南安城,贡院里已掌亮灯盏。

裴少淮坐于前院的高台正座上,二十余名老廪生拱手行礼之后,开始唱保,伴着一声声“某某具保”的吆喝,一道道高矮身影步入、按号入座。

少年初初赴考场,如纸皆净白,不知哪朵是真梅。

考案年年见挥毫,而今又满座,握笔不是曾经人。

当裴少淮坐在高台上,望着底下那些年岁尚小的生涩面孔,满眼皆是少时读书的过往,也便是此时,他突然想明白自己为何能遇见南居先生。

不是茫茫中的缘分使然,而是南居先生从文卷里选中了自己。

南居先生当初看裴少淮的时候,是不是也同他此时看场下少年学子一般呢?漫漫科考路,艰难走完一路之后,有人成了拦路人,也有人成了开路者。

今日见晴,正场考试一切顺利,待到日落时,敲锣收卷。

因考生太多,读卷任务繁重,再覆安排在了两日之后。

老学究们分头读卷,把文章尚可的卷子呈至裴少淮处,兴许是“子曰不然”太难了些,言而有物的卷子不过数十张而已,不及考生的五中之一。

那些笔法尚且稚嫩的少年郎,只能照着朱子的注解去释义——君子不媚人,遵循于天理。

倒也有些学子从闽南之变,识得了裴少淮的几分心思,譬如一位名叫齐全安的学子便写道:“……当世无杰士方才以媚当道。”

可见,他把“君子不媚人”具体化了,杰士不媚势臣。

又有陈书新写道:“……天理之大,媚神不如媚己。”他结合闽地鬼神习俗之重而述,认为“人言轻而鬼神重,不问苍生问鬼神误世”。

笔法韵律虽不是那么好,一番见解倒是好的。

小题的好处便在于此,没有太多的束缚,自圆其说即是。

裴少淮用朱笔批注之后,伸手去取下一份卷子,当瘦长劲道的笔迹映入眼帘时,裴少淮的手顿了顿,科考之路,馆阁体当道,这样的字迹并不多见。

而裴少淮知道有一个人写这种字体。

他翻到卷首,上头写的名字却是“包玉真”。

当裴少淮读到“民不知天理何为,随饥饱而行”,论述为官之道时,他说真正的好官非一味只论天理,为官者,若不能饱民生暖秋冬,岂能指责民间信“灶神”?

这样大胆而正直的论说,让裴少淮再次把目光落在“玉真”二字上。

他翻开名册,找到了包玉真一页,记录相貌的一栏写道:“年四十又一,人瘦削,有胡须……”裴少淮便知道,这位考生是故人王矗无疑了。

也不知道王矗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找了“包玉真”这么个身份的。

不如王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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