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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走到老夫人身边,犹豫道:“这……”

老夫人沉默了几息,道:“算了,坐吧。”

嬷嬷惊讶地瞪大眼,她不讲究,在这儿吃没什么,可老夫人怎么会答应?

老夫人往矮桌前坐下,矮桌虽简陋,但擦得干干净净,即使木质不好,也打出了一层亮光。

揭开锅盖后,热气腾腾的白雾冒了出来,带着浓郁的鸡汤香味,瞬间让食摊周围染上甘醇鲜美的气味。

嬷嬷站在老夫人身后,闻着这味儿也有些馋了,对老人家道:“大娘,你为何不揭开盖煮汤呢?鸡汤如此鲜美,盖着没味儿,难怪你这儿没客人。”

老人家一边舀鸡汤,一边道:“不行的,夫人交代过,鸡汤要小火慢煨才能让豆腐串入味儿。”

嬷嬷想了一下,估计她口中的夫人是林氏,有些疑惑:“那你这儿生意不好,你家夫人不会怪罪吗?”

“哪能呀,夫人说了,这食谱做法都是她给的,生意也是她安排的,卖的不好全赖她,卖的好了我们却有赏,我们只需要保证吃食的味道,其余的都不必担心。”

舀了满满两晚鸡汤豆腐串,撒上葱花芫荽后,老人家问:“您要蒜汁儿辣酱吗?多点还是少点?”

嬷嬷转头看老夫人,老夫人不说话,她便答道:“来点吧,适宜就好。”

老人家目光往旁边挪去,凝了凝目光才找到蒜汁儿蒜末罐子。

嬷嬷见她这样,难免担心味道。

虽说鸡汁豆腐串看着简单,但她眼神不好,难道不会一不小心就把调料放多了吗?

正这么想着,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外祖母!让我来。”

老夫人和嬷嬷将目光投向街头,一个小女童端着两碗面朝这边跑过来,气喘吁吁的,看着她俩坐在这儿连忙道:“客官稍等,马上就好。”

她哒哒地跑过去,把碗放下,然后拖来板凳,站上去,拿起勺:“多还是少?要辣酱吗?”

老人家将嬷嬷的话重复了一遍。

女童分别舀上调料,又从板凳上跳下来,捧着碗小跑过来,把碗放在他们面前:“您请用。”

老人家慢一步跟在后面,将筷筒放在桌上。

老夫人和嬷嬷都愣住了。

女童似乎是猜到了他们的心思,解释道:“我外祖母眼神不好,平日里放佐料这些精细活都是我看着的,您放心,味道肯定不差。”

她说完以后回到食摊前,对老人家道:“外祖母,咱们吃饭吧,今日管事多给了我一个鸡蛋,咱俩对半分。”

老夫人和嬷嬷对视一眼,嬷嬷犹豫了下,问:“老夫人,您要用吗?”

老夫人将视线投到面前的鸡汁豆腐串上,鸡汤清透,黄澄澄的,面上飘着零星亮泽的油脂,豆腐干嫩黄,吸饱了鸡汤堆在碗底,青菜给碗里增添了亮色,白皙的蒜汁儿和花生碎缀在中央,闻着鲜香扑鼻,暖意融融。

她没胃口的时日府里大厨房可谓是费尽心思为她做吃食,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全都给她端到了桌前,她都没胃口。

但此时坐在干净的矮桌前,灯笼发出昏黄的暖光,街道上人来人往,耳旁是女童与老人家的谈话声,老夫人感觉麻木依旧的胃逐渐醒来,她忽然就饿了。

老夫人开口道:“别站着了,你也坐吧,吃一碗。”在嬷嬷震惊的目光中,取了筷子,准备用餐。

稍微拌匀调料,挑一筷子豆腐串入口,豆腐串裹着浓郁鲜香的鸡汤入口,鲜香酣醇的香味在舌尖绽放,暖意散便口中,还未咀嚼,就被这鸡汤的肥美清甜味勾起了馋虫。

老夫人是第一次吃豆腐串这种豆制品,瞧着新鲜,嚼着也新鲜。豆腐串外皮韧实,耐煮,能包汤。内里吸足了鸡汤,柔软细腻,一咬,温热的鸡汤便在口中迸溅开来,既有鸡汤的鲜,也有豆制品的醇。

鸡汤熬得够久,小火让鲜味全部都透了出来,浸透了豆腐串和青菜。豆腐串挑起来沉甸甸的,放入口里的时候顾不得姿态,得稍微吸一下,免得鸡汤滴落,一边吸汤,一边咬,咀嚼到后面,豆香味愈发浓烈,可谓越吃越香。而青菜除了鲜美还有清新,清脆爽口,进一步丰富了口感。

吃完豆腐串,留下的鸡汤也不能浪费。

食摊没有调羹,老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了碗喝。

鸡汤清澈,过滤掉了香料,碗底只留有煮烂的鸡肉末和花生,喝完鸡汤将碗底的干料倒入嘴里,细细咀嚼,收尾收得十足过瘾。

直到放下碗,她才陡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完全没了规矩,在街边坐下也就罢了,居然吃了起来,还吃得一干二净,连吃相都不顾了。

她吃完了以后,脸色不太自在,正巧旁边食摊的惠娘忙完了,跑过来帮忙找钱,看到老夫人脸色不好,一下子就紧张了:“这位大娘,可是味道不好?”

味道哪会不好,甚至说是太好了,让老夫人开始怀疑自己了。

“不是,味道很好。”

摊主点头,这才看清她的衣料并非普通料子,能得口味刁钻的贵人的肯定,十分开心:“那就好。”她找来银钱放在桌面上,叹道,“也不知道何时这边市肆能修好,到时候就不用了在街边吃,那些贵人们也不会嫌弃咱们的吃食了。”

老夫人并未搭话,摊主便自顾自说着:“哎,也不知道小姐什么时候来,听老街的人说,小姐之前去那边呆了几天,一一改进了食谱,味道更上一层楼了,到时候您可要记得再来尝尝。”

老夫人一愣,摊主口中的夫人是指林氏,那么小姐就是姜舒窈了。

姜舒窈居然在小吃街呆了几天?

想着那人来人往的小吃街,再想想她抛头露面改进食谱的样子,老夫人难以置信,脱口而出道:“成何体统?”

摊主不懂她反应为何这么大,莫名其妙道:“什么体统?”

“林家小姐可是抛头露面在那街上走动?”

摊主笑开了花:“是啊,小姐一点架子都没有,有那运气好的,还能得她手把手传授手艺呢。”

老夫人倒抽一口器,道:“她怎么能如此不守规矩?”

摊主这才听出了老夫人反对的语气,再看老夫人那震惊和不赞同的神色,顿时不高兴了,哪来儿的大娘,居然指点到她家小姐头上了。

“这位大娘,你这可说岔了,你瞧瞧这条街,哪个女人是守规矩的?”

她指着对面的食摊:“她家相公是个喝死了的酒鬼,剩下一大家子喝血吃肉,硬生生夺了他们母子仅剩的家财,她若是守规矩不出来卖吃食,她们母子就会活活饿死。”她又随意指了几个,“她若是守规矩,就会被兄嫂卖进那腌臜地赚银两;她若是守规矩,就会被儿媳儿子欺负死;她若是守规矩,就会被送给八十岁老头子当玩意儿。”

她最后指向卖鸡汁豆腐串的老人家:“还有胡大娘,若是她守规矩,不让小花跟着出来卖吃食,她们祖孙俩靠什么养活自己?”

惠娘一口气说完,转身对老夫人道:“这条街的女人没一个守规矩,但这里却是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达官贵人、平民百姓,谁来了都得赞一声好。”

在食摊后面蹲着吃面的女童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食摊后面探出个脑袋来:“是啊,规矩有什么用。夫人说了,只有手艺是真的,学一门手艺去哪都饿不死。”她笑道,眼里充满憧憬,“等我再大一点就可以学算账了,夫人说只要我合格便会用我,到时候赚了银子,我就把家里的茅草屋顶加上大瓦片,下雨天就不会滴水了。”

老夫人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没想到会被如此反驳,她讷讷地看着惠娘,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惠娘见她不像向姜舒窈找茬的,也软了口气,摇头道:“要我说,规矩都是吃人的东西。您不懂,小姐是懂的,她告诉我们,人生在世,活得快乐最为重要。她虽然没明明白白说过这句话,但她收留我们、教我们厨艺,不顾身份在这儿抛头露面,把小吃街变成京城最红火的街道,让我们自在地重活一遍……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说这个道理。”

她说完,食摊来了食客,连忙转身回去招待了。

秋夜微冷,食摊飘出热气腾腾的白雾,街道上食客来往,或是驻足,或是擦肩而过,灯笼随风摇晃,橘光洒在食摊前,投下一圈圈亮影,和缥缈的热气融合在一起。

明明四周是老夫人最讨厌的吵闹,可她却觉得内心无比平和,盯着那灯笼发起了呆。

老人家见老夫人坐在那儿不动了,以为是惠娘惹了她的不快,忐忑地站起身来,布满皱纹的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擦了擦。

女童见状道:“外祖母,快吃呀,面坨了就不好吃了。”她顺着老人家的视线看向老夫人,见她在那儿坐着发呆,跑过来道,“您还要来碗吗?”

老夫人回神,和女童天真的视线撞上。

“阿花,快过来。”老人家察觉到了老夫人的尊贵,连忙不懂事儿的孙女过来,生怕惹了贵人的不快。

老夫人忽地就笑了,她道:“好,再来两碗……”她说到这卡住,看向嬷嬷,问,“等会回去给你家孙子孙女也带上几碗可好?”

嬷嬷松了口气,也笑了:“好,他们一定会喜欢这个吃食的。”

女童揽到了生意,蹦蹦跳跳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两碗鸡汁豆腐串过来放在桌上,正欲转身,被老夫人叫住:“你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如何,别蹲在那儿吃了,坐下吃吧。”

客人不嫌弃,阿花当然愿意坐着吃了,连忙断了碗过来。

食不言,寝不语。

老夫人挑起豆腐串顿了顿,最后还是开了口:“你家里只有你和你外祖母了吗?”

“是呀,我娘前年冬天没熬住,走了。爹娶了后娘,不要我了,我就跟了外祖母。”

老夫人摸摸她的发髻:“苦了你了。”

“不苦不苦,自从夫人让我们来小吃街做活后,我每日都能吃饱呢。”

“哦?吃些什么,这里还管饭?”

……

一老一少吃着饭慢慢地聊着,从这家的故事,聊到那家食摊摊主的故事,再聊到小吃街的故事,人生百态、生活冷暖,全都融在了一碗简简单单鸡汁豆腐串里。秋夜的寒气被美食的香气冲散,热气带起温馨热闹的白雾,寒夜渐冷,冬日终至,但小吃街里不幸的人们未来只有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