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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庆殿飘起了药味, 空气里头都是湿苦的。

从北林寺驾发往宫里的路上便下起了雨。群臣此时换在殿外跪着,官帽都摘了,这场冷雨打得脖子短了半截。

约莫半个时辰,御医长便从里头退了出来, 传话给百官, 说皇上的伤势已无大碍。

孙怀兴与蒋睿那帮人听言仍不肯退, 大义凛然地还要跪着请罪。

哪知燕鸿先冷冷地起了身,挽袖打算离了衍庆殿。都已火烧眉毛了, 他没心思在这节骨眼上费时做这般君臣和鸣的客套, 左右魏绎也不是个容易心软的皇帝。

百官见燕鸿走了,里头皇上也并未降下罪责,面面相觑一番, 便以不再打扰皇上休养为由,纷纷告退了。

朝廷上下还有的忙。北林寺一案,疑点纷杂,也多得是烂摊子要收。

火|药是朝廷管控之物, 这么多的火|药究竟是从何地流入邺京?又如何将成车重的火|药埋藏至各樽佛像与祭坛之下?那寺中是否有内应?都尚未分明。

北林寺是邺京名刹,每日专程来上香供佛的邺京百姓都不下千人。寺中僧人又有五百,但凡是给北林寺运送经文、柴火、香料、米粮的马车皆有可能藏着火|药。

出了这么大的事,举国皆知, 朝廷无论如何都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秋后算账,便是此时。六部之人至少都逃不开一个疏察之责,燕鸿也要避免惹火烧身。

燕鸿拧眉望着这晦暗冗杂的天色,隐隐觉得北林寺一案的线,才正要铺开, 还有的是他头疼的时候。

……

宫中不剩别的亲眷了,殿内只剩下一帮宫人在魏绎身边伺候着。以往他病时也是如此, 便也习惯了。

方才刚换了药,药效才起,魏绎不得已清醒着,痛得浑身使不上力气。他卧在枕上听着外头淅沥的雨声,心中的凉意渐生,颇觉烦闷。

一太监轻步来报:“皇上,宁大人已候在殿外了,可皇上您的身子——”

“宣他进来。”魏绎面色冷酷,便要坐起来。

宫人劝不动,只好搀着他坐起,将软垫拿了过来,又放下了床幔。

不久,宁为钧恭谨地进了殿,跪身一拜,又起身敛目往龙榻近了几步,坐在帘外候听。

他面色迟疑,没有抬头打量魏绎的伤势,开口先道了句:“皇上,龙体要紧。”

魏绎声音还虚着,便嗤了一声:“是朕给你升得太快了,何时连你也学会了说这些奉承之话?”

“微臣不敢,”宁为钧一顿,不想耽误他养伤的时间,便加紧了语速道:“皇上,关于这北林寺被炸毁一案,疑点甚多。眼下臣却有疑虑,究竟要往哪头查?还望皇上明示。”

在祭祀大典上闹出这样的事,启朝险些要乱了套、翻了天。兵部却有管控火|药不严之责,而这火|药从何而来,得查;谁要借此炸坛弑君,也得查。

外人眼里看来,这两件事是同一件,引爆火|药之人便是弑君之人。可魏绎心知肚明,炸北林寺佛像原本只是为了牵扯出军火案的引子,是他与林荆璞的同谋;可炸毁祭坛,却是林荆璞的局外之笔,意图不明。

宁为钧要着手办理这桩案子,是得往军火案上引,还是往弑君罪名上引,截然是两种不同的查法。稍有偏差,便会误了整个大局,所以他必得来过问魏绎的意思。

魏绎目色稍深,又嘲弄道:“你父亲是为大殷殉国而死,听你以前乡里说你是个孝子。朕便是给你胆子,你敢违背先父遗志,查到他林荆璞的头上么?”

宁为钧肃面不出声,身子僵直,肩膀渐渐落了下来。

“朕既用了你——”

魏绎胸前的伤又抽痛起来,冷汗顺着鬓角留下。他咬牙忍过了这阵痛,才又开口,似是自嘲:“朕既用了你,你又何须再问这些废话。”

宁为钧听言,眉间一凛,俯首一拜:“是,微臣知道了。”

魏绎仓促地灌了口冰凉的茶水,面色稍平缓了些,又说:“北林寺的火|药皆是曹问青设法搬来,早埋伏好的。但燕鸿要卖给倭寇火门枪,意味着等量的火|药必得配备上一同卖。因此在北林寺被炸毁之前,邺京以内各兵器库房的火|药本就货不对账了,定有个大窟窿在。只消把关于曹问青的线索给藏在暗处,此消彼长,燕鸿那头的缺口自会浮出水面。”

北林寺这一炸,兵部库房与邺京市场上流动的火|药都将转不动了,眼下是揪出军火案的最好时机。

他虽险些没了命,可还拎得清轻重,一码归一码,这头对付燕鸿的事不能耽误下。

“是,微臣即刻就去查办。”宁为钧起身要告退,抬眸看了眼魏绎,又说:“皇上,微臣还有一事要言。”

“说。”魏绎丢了擦汗的帕子,眉间略有些疲惫。

“户部冯员外今早特来告知于臣,他求微臣向皇转达句话,说林殷余党前些日子起了内讧。”

一早上冯卧分明拉扯着他七七八八絮絮叨叨交谈了一路,而宁为钧在魏绎面前简言易概,点到即止。

宁为钧忽看不清魏绎的神情了,殿内无端肃穆了半晌。

“知道要跟朕说苦衷,是求情的?”

魏绎这话冷得像刀子,毫无转圜的余地,可是随即又道:“朕命都悬了,他怎么不亲自来求?”

这个“他”自然指的不是冯卧。

宁为钧不答,只负责将话带到。这两人的私事,他不掺和。

殿内香炉升暖烟,药味熏得人浑浑噩噩,实在太闷了。魏绎还欲与人再说些话,宁为钧便要起身退下了。

-

今日曹氏草堂门前的空地上临时搭了个戏台,正在唱一出《白兔记》。这戏班子是刚来邺京,名气不大,大概又因为天冷了,下着小雨,上座看戏的人并不多。

林荆璞捧着个暖炉,寻了个安静的地儿坐着看戏。

“二爷,还热乎着呢,贼香。”曹游给他买了瓜子磕。

林荆璞听了一段戏文,望着那盘炒瓜子,淡笑着去拿了一颗吃,问:“曹将军怎么没让你过去?”

曹游往地下吐了吐瓜子皮:“曹将军一早都亲自带人过去了,不过是查几间仓库与几本账本而已。那宁为钧不是据说挺能耐的么,这道豁口都已戳出来了,让他拿刀往下割还不容易?宫外头不比宫内守卫要严,沈悬虽有千里眼,可也防不住人杂的地方,二爷身边最好也得有人顾着。属下知道二爷爱吃干果子——”

林荆璞一笑,便抓了把瓜子藏在袖子里吃。

台上换幕,一声清脆的琵琶声先起,一花旦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雨帘中闯一人,他抖落了伞上的雨水,便掀袍在林荆璞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林荆璞不由用余光轻瞥,入眼的便是一头灰发。

曹游一个激灵,认得他是那日在允州主张围剿的谋士,猛然就把前面的板凳踢翻了,瓜子掉了一地,粗糙的木凳腿已架逼在柳佑的脖子上:“狗贼,休伤二爷!”

柳佑冷面一笑,脖颈往后躲了躲,无奈嗤道:“恰巧路过,鄙人进来躲躲雨而已。瞧这戏班子也不是专给您家搭的吧,二爷?”

林荆璞也冲他笑了一声,缓慢抬手,示意曹游先把凳子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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