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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傍晚下了一场冷雨, 彼时皇帝被朝务牵住脚步,徐思婉倒在漪兰阁里寻得了几分清闲。她立在外屋门内静观雨景, 细密的雨丝从昏沉的天色中坠落下来, 淅淅沥沥地坠进池塘中,薄雾弥漫间静听语声,让人心静。

这样的天气哪怕在夏日里, 也是透着一股寒意的。唐榆怕她体虚受凉,从房中取来一件披风为她披上,继而便出了门。

她兀自又立了一会儿,被差出去向太后回话的花晨撑着伞回到漪兰阁, 见她立在外屋, 就在廊下收了伞,迈入门槛道:“奴婢去过宫正司了。依娘子所言, 什么旁的交待也没做, 只给宫人们发了些茶水钱。他们果然心领神会,带奴婢隔着铁窗瞧了瞧楚贵人与方才人。”

徐思婉水眸一转:“如何?”

“宫正司的手段真是不少。”花晨垂首压音, “那两位位份没废,他们不好直接动刑,更不好让她们身上见伤,便都关在一个屋子里。昨日刚进去时供了一顿午膳, 而后就茶水管够, 却不再给任何吃食。”

“是饿着她们?”徐思婉锁眉, 一壁这样说,一壁心觉不是。因为若要饿着,大可连那顿午膳也不必给, 茶水亦可有可无。

花晨静静摇头:“那房里, 没有恭桶。”

徐思婉心底一滞, 遂恍然大悟。

宫嫔们都是什么身份,可做不出市井泼妇那样随处出恭的事情,便只得硬生生忍着。可这种事情总归不可能一直忍下去,倒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污秽遍地,即可让人颜面尽失。

到时她们只怕连死的心都会有,可碍于宫规又不能自尽,就只有招供这一条路了。想来宫正司也知如何引诱她们,自会让她们清清楚楚地知晓,招供后就可脱离困局。

徐思婉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上莫名发了一阵凉,无声地转身走向内室。

花晨扶着她的手,轻言续道:“奴婢在外头亲眼瞧了,方才人的情形已不大好,捂着肚子缩在角落里咒骂不止。楚贵人……听闻是防心重些,昨日的午膳没用,送去的茶水也不肯多喝,现下瞧着情形还成,可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徐思婉点点头,转念又问:“那若她们硬是死扛着不认呢?”

脸面这种东西一旦丢了,总觉羞耻,却也极易变得破罐破摔,她只怕她们会更不敢开口。

花晨扶她在床边落了座,续说:“若真死扛着不认,宫正司请旨动刑,瞧陛下如今的态度必是会点头的。到时候……一顿板子下去打得皮开肉绽,衣裙上又尽是脏污,沾染了伤口可是要命的事儿,还怕什么问不出来的?”

“这就好。”徐思婉舒了口气,躺到床上阖目静思,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理应没有冤枉楚贵人和方才人,但总觉得少了什么。想了半晌人没有结果,她终究是放弃了,摇了摇头,不再费神。

这场细雨延绵不绝,只下到第三日清晨才停。也是在雨停之时,宫正司将案卷呈到了帝后面前。

方如兰什么都招了,从如何探知的徐思婉有孕到如何让驯兽司地人训狗去咬她,皆招得清清楚楚。楚舒月则是一直没有承认谋害徐思婉一事,只认下了着人去太医院打探徐思婉药方的事,再有便是借机栽赃莹贵嫔的那一环,倒是嫉妒莹贵嫔善舞又得宠,便欲除之。

顺着二人的口供,宫正司又抓了数名宫人。一番审问下来,倒与二人的口供都对得上,看来楚舒月与放狗之事的关系着实不大。

至于那盒药膏,方如兰最终也没有认,可这不重要了,因为宫正司从她身边的宫人口中得知,她确是询问过太医有什么药能致人小产,太医给出的答案也恰恰就是桃仁、三棱、马钱子三味药材。

皇帝驾临漪兰阁将案卷拿给徐思婉看的时候,旨意已传遍六宫。才人方氏废为庶人,赐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匕首一把。贵人楚氏罪不至死,降为末等的少使,赏二十板子,禁足半年。

徐思婉坐在床边一语不发地读完了案卷,手中本册阖上时,发出一声长叹:“唉……”

“怎么了?”皇帝坐在她身边,温柔地揽住她。

她摇摇头:“只是慨叹物是人非。早些日子,臣妾在寿安殿中陪伴太后,还见两位妹妹与玉妃娘娘结伴同往,一时相谈甚欢。那时臣妾实在想不到,转眼竟就要遭遇这样的算计。”

玉妃?

齐轩眉心轻跳,但未作声。

徐思婉低着头,好似也没察觉他的情绪,忽而皱一皱眉,又翻起了那本案卷。

她前后翻着,像是有意要找什么,却找不到,就翻个不停。

他看出她的不安,姑且收住思绪,伸手将那案卷按住:“是有什么不明之处?问朕便是。”

“臣妾觉得奇怪。”她歪头望着他,“放狗一事,楚少使将一切推得干净,证据也真没查到她头上么?她当真没给方氏出谋划策?”

齐轩摇头:“宫正司仔细问过,没有。怎么这样问?”

她浅拧着秀眉,沉吟着露出更深的惑色:“臣妾瞧方氏素日里大大咧咧的,不像能想出这种点子的人。倒是楚少使心思细腻,若有她出谋划策便说得通了。再者……”她语中一顿,又道,“方氏素来也算不得多么得宠,自己并无几分有孕的机会,何必害臣妾的孩子?总没道理自己见圣颜都难,却容不下旁人有喜,那后宫这么多姐妹,她难道还能见到一个有喜就去加害一个么?”

她一壁说一壁望向他,眼中的茫然挥之不去。他顺着她的思绪,自知她的意思是相较之下得宠的楚氏才更会生出这种不容人的心思。

他也自会更深一层地去想,宫中膝下已有皇子的妃嫔,怕是更容不得旁人有孕。

她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似乎只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便也顺理成章地将他眼中的那份疑色尽收眼底。

静默半晌,他终是揽住她,舒气道:“自古人心难测。这案子朕与太后、皇后都在盯着,宫正司审得细致,理应不会有错,你不要多想了。”

“也是。”她松下劲儿来,自顾点点头,唇角勾起一弧毫无杂质的笑意,“宫正司人证物证口供都有,是臣妾多虑了。”说着她就伏进他怀中,双臂紧紧环在他的腰际,“此事查清,臣妾就可安心了,多谢陛下!”

“那你可不许骗朕。”他衔起笑,手抚着她的后背,“既说安心了,就好好养身。都说妇人小产坐小月子也大意不得,你不许落下病。”

“陛下放心,臣妾断不敢的!”她应得明快,端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姑娘。

但她自是不会落下病的。

未曾有孕的人,怎会因为小产落下病?

不过,他因此而生的万般愧疚与好意,她自然乐得照单全收。只消他守在她房里,她就愿意让他事事照顾她,让他在照料之间将她装进心里。

如此过了足有七八日,他到漪兰阁的次数才总算少了些。倒也不是对她冷淡了,而是朝政忽地忙碌起来,让他一时之间顾不上后宫的任何人。

她在闲来无事时听说,南方下了大雨,多地已闹起洪水。西边的若莫尔又再度惹起事来,这回甚至闹得更大,左右贤王竟越过若莫尔王直接纠集起兵力,欲直指大魏。

一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息,直引得京中震荡。就连一贯无心政事的莹贵嫔也有些慌,来探望徐思婉时一进门就攥住她的手,眼巴巴地问她:“你是官家女儿,读的书多,快与我说说……不会真打起来吧?若打有能打多久?咱们能不能赢?会不会死很多人?”

可这种事哪里有数,若能如此简单地说明结果,那也用不上三省六部了。

徐思婉只得坦白告诉她:“我也不知。”

“唉。”莹贵嫔重重叹息,直接坐到不远处书案前的椅子上。那椅子有很高的靠背,她靠着靠背歪在里头,衬得身形格外娇小。

徐思婉含着笑走到一旁,亲手帮她倒茶:“若硬要我说,我觉得打起来或许在所难免,可若论输赢……若莫尔兴许能得一时优势,却终究难入京城、更难占这天下。”

“这样吗?”莹贵嫔又提起劲儿,打量着她说,“你是当真的,还是哄我呢?”

“当真的。”徐思婉道,“改朝换代并不少见,但国与国间的吞并却非易事,古往今来也没有几回。况且大魏国力又远胜若莫尔,若真到了丧权辱国的那一步,便连民间有识之士也会揭竿而起,不容蛮夷践踏。”

“这样啊……这样就好!”莹贵嫔脸上有了笑容,徐思婉看得愈发好笑:“姐姐愁什么呢?”

“还能愁什么?”她嗤的一声,娇声道,“你看看我——我长得这么好看,若蛮夷闯入皇宫,我必是被掳走的命呀!那样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便是我不讲什么三从四德忠贞不二,必定也难逃折磨终是一死,想想都吓人呢。”

徐思婉讶然,心下不得不叹一声:莹贵嫔可真是个妙人儿。

她总说她书读得不多,想来也该是真的。一则教坊那样的地方不会容舞姬多读书,二则从莹贵嫔素日的谈吐来看,也的确不像个读过万卷书的人。

除此之外,徐思婉去她宫中那么多次,也从未见过她手捧书卷,一次都没有。宫中许多嫔妃就算无心史政也爱读些闲书,话本戏文总归能看看,唯她一概懒得碰。

可便是这样不读书,莹贵嫔却又能将许多事看得极为透彻。那日她赌着气与皇帝分辩的几番话都句句在理,如今这一番分析状似随意说笑,但也将自己的命数看得一清二楚。

自古红颜多薄命。若在盛世里或许还能博得一份平安与富贵,倘使生在乱世,这份美貌就是最大的劫数。

接着又听莹贵嫔道:“你可跟我一起祈求国泰民安吧!不然若出了事,我看你这张脸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咱们长得漂亮的都惨,男人现在再如何柔情蜜意,到时只怕也没心思护着咱们,个顶个是靠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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