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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思婉扬音笑了声:“孙淑女在殿中伴驾,你若现在去,是要挨骂的。”说罢她就搭着花晨的手起了身,悠哉地径自往外走,“我亲自去看看,你不必管了。”

言毕就见小哲子松了口气,如蒙大赦般告退。

徐思婉走出霜华宫,没乘步辇,不疾不徐地散着步走向紫宸殿。秋日里天黑得早了,各处宫苑都已燃起灯火,幽幽的暖黄乍看温暖,细观却透出一股说不清的凄清。

许是太久没有细观过这样的夜色,徐思婉走在其中,深深地缓气,心下生出一股莫名的低落。再仔细想想,这种低落原是一直伴着她长大的。

她因而时常会想,若她不那么早慧该多好。若不那么早慧,三岁的孩子理当什么也记不得,爹娘又待她视如己出,她便也可如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在父母的疼爱下欢欢喜喜地度过一生。

可她偏偏什么都记得。

记得祖父的悲恸不甘,记得几位叔伯长辈吊死在厅中的身形,也记得抄家那日的万般凄惨。

所以就算爹娘待她再好,她也无法放下那些心事。哪怕受到万般呵护,十几年来依旧像走在这漆黑的宫道上一样,一颗心孤独得寻不到依靠。

自进宫以来,这份孤单好似淡去了些,因为复仇之路终于近在眼前,每一步都让她兴奋。尤其是看到鲜血与死亡的时候,她时时会往他身上去想,只消设想一下,就足以让她热血沸腾。

可偶尔安静下来,她也会生出短暂的迷茫,会辨不清自己的心绪。她时而觉得自己着实是心醉于此的,享受复仇间的每一份快感。时而又觉,自己似乎也有些疲惫与厌恶,厌恶这样日日戴着面具的日子。

是是非非,虚虚实实。她曾在某个深夜翻来覆去地想思考出个究竟,又在某一刹觉得罢了,多想无意。

人的心最是难辨的,她不必看清自己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只需记得一件事便够了——她不论是想脱离这样的日子,还是让自己离开那份孤独,都必要报了仇才能办到。

大仇得报,她才能放过过去,也放过自己。

徐思婉一路沉默而行,到了紫宸殿前,殿中的光火映照出来,终于将这份凄清驱散了些许。她深吸口气,抽回视线,行至殿门口,朝门边的宦官颔了颔首:“不知陛下是否得空?”

两名宦官相视一望,一时似有迟疑,终还是躬身道:“陛下刚用过晚膳,正在内殿读书小歇,娘娘请。”

“多谢。”徐思婉抿笑颔首,遂步入门中。在外殿中刚行至一半,就听内殿里琵琶声又响起来。

她足下未停,行至内殿门前,两侧的宦官低眉顺眼地为她推开殿门,伴着门声响动,殿中琵琶声辄止。

孙淑女坐在御案侧旁的绣墩上盈盈望过来,美眸中微有一怔,忙起身见礼:“贵嫔娘娘安。”

“淑女客气了。”徐思婉垂眸莞尔,自己并不多礼,怡然自得地走上前,直接绕至皇帝身后,俯身伏向他的肩头,“陛下说好的,晚上到拈玫阁来,臣妾还道能一起用膳呢。谁知都快饿过劲儿了也不见陛下的身影,只得自己先用了,来寻陛下。”

当着孙淑女的面摆出这副样子,争宠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不曾见她如此,不禁露出些讶异,讶异间亦不失欣喜,抬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朕看折子一直看到傍晚才歇下,就先在紫宸殿用了膳。”

她眨眨眼,又说:“早先送来的那身寝衣,陛下可试了?若有不合适的地方,臣妾还得动手改呢。”

“还没来得及。”他笑笑,就要起身,“走,朕现在去试。”

说着他就要走向寝殿,却被她拉住:“君无戏言,陛下说好要去拈玫阁的,不如拿过去试!”

这话落在他耳中倒也不奇怪,因为二人都曾慨叹过,拈玫阁虽不及紫宸殿气派,却远比紫宸殿温馨。只是她有意无意从孙氏面上划过的视线落在他眼中,引得他摒笑。

他并未急着说什么,只是着人去取了寝衣,转而吩咐孙淑女告退。徐思婉在她告退时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恰好被他捕捉到。

“好重的醋味。”他的手指刮过她的鼻尖,“你与孙氏计较什么?是不是还想把朕捆在拈玫阁,你才放心?”

“臣妾不敢。”她低着眼睛,红着脸笑,“臣妾已在太后面前服侍多日,如今难得清闲一天,只是想多见一见陛下罢了,倒还要被陛下取笑。”

他挑眉:“你自己愿意日日守在太后面前,倒还怪朕冷落你了?行,都是朕不好。走吧,这就去拈玫阁,瞧瞧你做的寝衣合不合适。”

说罢他执起她的手,就拉着她出了门。二人并肩而行,她在四下无人时抱住他的胳膊,柔柔弱弱地问他:“孙淑女很好么?陛下好似很喜欢她。”

他略作沉吟,也不隐瞒:“她琵琶弹得好。六宫之中,的确无人能及。”

徐思婉低了低眼帘:“那若不提琵琶呢?亦或连这琵琶都算上,陛下喜欢孙淑女多一点,还是喜欢臣妾多一点?”

这般善妒的话,其实并不该说。他却不恼,反倒笑起来,伸臂将她揽住:“她不能跟你比。只是朕平素看折子看得头疼,听一听琵琶正可放松罢了。”

她猛然舒了口气,他打量着她,又言:“你今日好像心事格外重?”

她在他的注视下,薄唇紧紧一抿,好像有万千委屈忍在心头。但她又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也没有,许是侍疾有些累了,忧思就多些。”

眼下她只要引他怜爱就好,更多的心事,她要留到更温存的地方去说。

是以待得夜色渐深,二人一并躺到床上时,她就缩进他怀中说起了悄悄话。柔软的衾被里,她就像是怕失去什么似的,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腰,轻言细语道:“陛下,臣妾发觉……臣妾从前似乎从不怕失宠,但最近见陛下喜欢孙淑女,臣妾突然怕了,怕陛下日后会不喜欢臣妾,所以才去了紫宸殿。”

“你多心了。”他环着她,揽在她身后的手揉搓着她柔软的秀发,沉了沉,又问,“何以会突然担心这些?”

“不知道。”她摇摇头,在他怀中贴得更近,声音变得发闷,“许是因为……臣妾更在意陛下了吧。”

她顿了顿,眼中哀伤流露,低语呢喃:“臣妾早先念着爹娘的教诲,总觉当个贤妃才是好的,所以不想争也不想妒。宫中姐妹算计臣妾,臣妾也觉得和为贵,总愿意退上一步。可近来臣妾忽然大度不起来了,只想一直与陛下待在一起,夜晚闭上眼睛都总想着陛下,难以找回从前的大度了。”

“那就不要再找了。”他脱口而出。说完隐觉不妥,却又并不后悔这样说。

他心中因她的话生出一种愉悦,好似得到了莫大的嘉奖一般,令人胸中舒畅。他也因此更想要护着她,想要让她满意,不愿伤她的心。

于是他搂在她身后的臂膀紧了紧,温声道:“边关战事已起,朕近来实在忙碌,听着孙氏的琵琶好,就视作了消遣,并非有意疏忽你的。你若是想朕,就随时到紫宸殿去,不论谁在殿里,紫宸殿没有不让你进的时候。”

“这话可不能乱说。”她嗔怪地睨他一眼,“孙妹妹在紫宸殿臣妾能进去,朝臣们在臣妾总是不得进的。陛下若说这样的话,可别让宫人们会错了意。”

他沉吟一瞬,即道:“便是朝臣们在,你入殿也无妨。”

徐思婉目露讶色:“陛下不怕臣妾干政么?”

他含笑:“阿婉贤惠至此,朕何惧你干政?”

她眼中的笑意随着这句话也蔓延开来,认认真真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臣妾喜欢这样。”

“什么?”

她又道:“臣妾喜欢这般相爱相知的感觉。”她咬了咬唇,“陛下不知,最初失了那孩子的时候,臣妾曾心神不宁、患得患失,只怕陛下责怪臣妾不当心,连有孕了都不知道。后来见陛下百般呵护,臣妾才安下心来,知道陛下也是真心喜欢臣妾的。臣妾就想,只为了这个,也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遭。”

“何苦说得这样凄凉。”他噙笑打趣,随之却是一吻落在她眉心,含着安抚与柔情:“近来是朕不好。朕今后不见孙淑女了,只顾着你。”

她的笑意忽而轻松,摇起了头:“不……孙淑女也很好,陛下宠着她也无妨。况且,臣妾患得患失只是怕失去陛下,如今既知陛下喜欢她只是为了在案牍劳形时放松一二,倒还要谢她呢。陛下别为着臣妾的几分小心眼儿让自己无处开解那份疲累。”

自进宫以来,她总是善解人意的,偶有的一点点醋意不过是些酸甜的情.趣。而如今,他们之间情谊已深,她慢慢将这份醋意得寸进尺,只消分寸拿捏得当,便不会惹他反感,只会在无形中将他拿捏得更牢。

可他当真喜欢她么?

她并不知道。

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她那样讲了,将话说得那样好听,他当然要欣然接受她的这般说法。兴许有朝一日在潜移默化之下,他便也会真的喜欢她了。

她希望他会真的喜欢她,喜欢到不能自拔才好,这样到了最后一步才更有滋味。她想成为他最喜欢的人,再在他心上刺下那最狠的一刀。

她存着这样的心思,唇角衔着妩媚的笑意,在一番激情律动之后安然睡去。

翌日晨省她与他一起起了身,待他离了拈玫阁,她就唤来唐榆:“你去向皇后娘娘请个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