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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奇山乃是一片山脉,景致虽好,冬日里却更为阴冷。

太后畏寒,不想同去,便留在西湖赏景。顾燕时在清晨时分随苏曜离了住处,在无踪卫的护送下一路疾行,临近晌午便到了山间。

这山并不算野山,山脉之中还有不少猎户居住。主峰峰顶上有座小楼,名曰崇崒,共有五层,乃高祖皇帝当年所建。

百余载里,文人墨客若来大奇山游玩,多要登顶一观,也不乏有人在崇崒楼中题诗作画。

是以近些年来,旧都行宫虽已年久失修,这杭州的崇崒楼倒一直有人修缮,令楼中精致如旧。

御驾前来,主峰一带就戒了严,侍卫把守各处,闲杂人等概不得进山。

山中少了人烟就多了几分仙气,顾燕时进了崇崒楼便忍不住上上下下地转了一圈,行至楼顶放眼四顾,就看到了许多好景致。

楼后有一片竹林,竹林另一端好似是一池温泉。楼前树林的草木虽枯了,但山道蜿蜒,间有泉水,也是清新宜人之貌。

她因而看得出了神,立在顶楼不想下去,绕着圈地从各扇窗户往外看。直至听到一声“母妃?”,她循声看向楼梯处,只见苏曜从楼梯口露出半截身子,看着她笑:“朕与林城去打猎,母妃若想四处走走,带着宫人。”

“我知道。”她点头,想了想又叮嘱他,“你也多带些人,别再出什么事。”

“嗯。”苏曜垂眸,遂转身拾级而下,走出楼门,翻身上马。

林城旋即也上了马,举目看了眼在窗前张望的人,姑且忍下了一些话。

走出一段路,林城道:“来大奇山的事,陛下何时透给她的?”

“前日。”苏曜一哂,“她是最先知道的,比你还早一些。”说着语中一顿,“可查到什么了?”

“暂时没什么动静。”林城驭着马,沉吟道,“依臣看,旧都一战他们也损耗颇重,又未能得手。此时即便知道了陛下行踪,或也会想修生养息,待得重振旗鼓再……”

苏曜:“朕来杭州之前,你不是说朕是来当靶子的吗?”

林城一滞:“臣那是……”

“那是真话。”苏曜轻笑,“此时说的这些,是怕朕对小母妃心存侥幸,见不出事就又觉得她清白了。”他摇摇头,“朕没那么糊涂,这些事朕都有数,你不用这么紧张。朕虽然没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但大哥的仇还是要好好报的嘛。”

林城许久无声,苏曜看向他,他才勉强应了声:“诺。”

苏曜嫌弃地撇了下嘴,不爱看他这副奔丧般的样子。不远处忽而有白影一晃而过,苏曜眉心一跳:“是雪貂?”

林城连忙望去,视线找寻到白影,颔首:“是。”

“驾!”苏曜旋即纵马而去,顷刻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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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崒楼中,顾燕时在顶楼观景半晌,不知不觉就盯着竹林那端的小池子看了起来。

虽离得远,她也看得出那池子应是石砌的,上面热气氤氲,确像温泉。

颠簸了大半日,她身上疲累,便按捺不住下了楼,从三楼卧房里取了浴衣出来,又拉着兰月往一楼去。

她原想自己走过去看看那是不是温泉池,到了一楼却见到张庆生,索性直言问他。

张庆生笑道:“是温泉,而且四周围都有房舍,可供小歇,太妃大可去看看。”

顾燕时大喜过望,这就往那边去了。那温泉离得不远,她出了门绕到楼后,踏过一条小溪上的小桥,再穿过在楼上所见的那片竹林,就到了。

温泉处有宫人值守,见她前来见了礼,便侍奉她更衣。

冬日寒凉,顾燕时褪去衣衫,身上就冷得打颤。踏入温泉池子,热气又瞬间涌上来,冲破身上一层层的冷,暖意直触心底。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她心生欢喜,自娱自乐也高兴,在池子里泡够了,就裹上浴衣跑进屋。

温泉四周围的屋中不止有可供休息的床榻,茶水点心也一应俱全。顾燕时就着茶吃了些点心,闲来无事又让宫人寻了凤仙花汁来染指甲。

染得正投入,突然被人一托一抱,不禁在天旋地转里惊叫出声。

她吓得杏目圆睁,慌忙定睛,就迎上了那双狐狸般的笑眼。

他抱着她走远几步,坐到床上。她双手抱着他的脖颈:“你不是去打猎了?”

“去了。”苏曜一哂,“运气好,没走多远就碰到几只雪貂出来觅食,正可给母妃做件披风,已让宫人去办了。”

“谢谢。”顾燕时双颊一红,声音轻细。俄而觉得他身上凉飕飕的,又道,“温泉不错,陛下去试试?”

苏曜眼中笑意一转:“同去?”

她一下子神情紧绷:“我泡好了……”边说边有意无意地引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看。

温泉这边服侍的数位宫人她都不算眼熟。虽知该是御前的人,却也没勇气在他们面前与他共浴。

苏曜扫了一眼,作罢,改口问她:“那回去吃些东西?”

“好。”她点头,他咧嘴一笑,就抱着她又起了身,大步流星地行至屏风后。

屏风后放着她的衣裙,妆台也在那里。宫人想跟进去服侍,皆被他屏退。

不过多时,众人听到静太妃压着声音斥道:“松开!不许你动我的头发!”

皇帝:“朕编得不好吗?”

“你觉得好吗!鸡窝也……也不过如此了!”顾燕时从镜子里瞪他,他终于讪讪地收了手,不大服气地看着她自己挽发。

待她收拾妥当,二人就回了崇崒楼。张庆生已在二楼临窗的地方支起了炭炉,几碟切好的肉放在旁边的桌上。

相邻的另一扇窗前桌椅也已摆好,上面还有个小铜炉,炉边放有好几个小坛。苏曜落了座,稍挽了下衣袖,就开始在铜炉上温酒。

最先温好的一种倾进流光溢彩的琉璃盏里,尽数给了顾燕时。

顾燕时捧起来边暖手边嗅了嗅,见是甜甜的果香,就放心地饮了。

他转而又温起下一种,酒香渐起,隐有淡淡的腥气。

顾燕时从未见过喝起来有腥味的酒,正想问是什么,忽有喊杀声遥遥传来。

她神思蓦然一震,侧首看去,却看不到什么。

苏曜自顾饮了口酒,放下酒盏:“别怕。无踪卫的人很多,他们杀不上来。”

他的语气,就好像早已料到了这件事。

顾燕时心下稍安,缓了口气:“还是江湖上那些人么?那个真元教?”

“是。”苏曜平静地点了下头,遂又抿酒。

顾燕时懵了懵:“他们为何总想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

苏曜抬了抬眼,含着笑:“母妃想知道?”

顾燕时垂眸:“若不便说,就算了。”

“没什么不便。”他一哂,侧首望向窗外,杀声仍在继续,隔着山林却好像隔着很远。

“是些宿怨。”他说罢,稍稍顿声,“朝堂江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徽宗皇帝——也就是朕的祖父在位时起了些摩擦。那时候蜀地闹蝗灾,百姓们没了粮食,江湖侠客们也没东西果腹。日子久了,他们就去村庄县城里打劫。”

言及此处,他嗤笑摇头:“若硬论起来,他们也算盗亦有道。素来只是抢些钱粮,从不伤人性命。可那个时候钱粮就是人命,被他们抢了的人户大多熬不下去。”

顾燕时听得心里发慌,急问:“那便该依律例办才好。百姓们遭了天灾又遭人祸,总要有人为他们伸张正义呀。”

他的目光落在她面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满眼的真切,点头:“祖父管了,三个月里斩杀了百余江湖人士,自此与江湖结了仇。”

顾燕时心下发沉:“他们便记仇到现在?”

苏曜颔首。

“可杀了你又有什么用,总会有新君的。”言及此处她忽而反应过来,面色霎时一白,“他们想改朝换代?!”

苏曜浅怔,扑哧一笑:“那倒没有。”

他静了半晌,似在沉吟轻重,继而道:“他们初时只想拿捏住坐在皇位上的人。父皇一力镇压,可他们神出鬼没,后来他们办法,就签到了洛京。再后来……”

他想到皇长兄,终是没有再说下去,无声一喟:“如今朕也不想低头,只想快刀斩乱麻,他们便也容不下朕了。”

这些人怎么这样。

顾燕时心生忿意,贝齿紧咬:“那你倒是……快些斩乱麻呀。”

“朕倒是想。”他笑出声,“但哪有那么容易?若这么轻易就能办好,父皇当年就办了。”

原是这样。

顾燕时噎了噎,讪讪地低下头去。

远处的厮杀声似乎淡了一些。

苏曜自顾自地又斟了一盏酒,她恍惚闻到一些血的味道,却觉是自己多心,因为那厮杀离他们并不近。

苏曜仰首,将血酒一饮而尽。目光再度落在她面上,她秀眉浅蹙着,好像正思量什么。

“母妃。”他唤了她一声,状似随意地问,“母妃觉得,这些事是谁的错?”

顾燕时一愣:“什么?”

他微微凝神:“母妃觉不觉得,朕的祖父昔年不该坏了那些江湖规矩,如今就不会有这些纷争?”

“怎么能这么说?”她面显讶色,“朝廷自要为百姓做主,岂能与他们妥协?”

说至此处,她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时此刻深受其害的似乎是他,她这样说大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神情一慌,又赶忙着补:“我……不是不担心你。可是……徽宗皇帝当年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况且……况且他是皇帝呀,总要为百姓着想才好……”

她越说声音越低,心虚得显而易见。长篇大论地说完,更加小心地问他:“对不对……”

她低声下气的样子太好笑,苏曜看着她忽而心情大好,便无心再去想别的。一碟烤好的肉片恰在此刻端上来,他送了一片到她碟子里:“母妃说得没错,慌什么。”

“哦。”她夹起那片肉送进口中,边想边又问他,“真的办不了他们吗?无踪卫不行?那若悬赏呢?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江湖上那么多人呢,会不会有人愿意提着人头来领上前?”

他听得又拧眉又笑:“最近改读武侠的话本了?”

“……稍看了一些。”顾燕时听出他语中的嘲弄,扁扁嘴,不再瞎支招了。

又过片刻,远处的厮杀声彻底消失,四下里归于安寂,只余风声在响。

林城寻到楼中,抱拳禀话:“收拾干净了。”

苏曜神情平静:“几个人?”

“四个。”林城有意无意地扫了眼顾燕时,“臣搜了身,都有真元教的令牌。”

苏曜又问:“有活口么?”

“还有一个没断气。”

“好。”他点点头,复又饮尽一盅热酒,“取他的血,再酿些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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