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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是赵誉与朝臣们商议国事的地方。寻常嫔妃们是不能随便进入的。

福姐儿犹记得上回来此, 还是奉苏皇后之命, 前来谢恩。

当时赵誉心情颇佳,难得赏她几分好颜色,还送了幅字给她, 如今裱在那祥福宫的墙壁上, 在后宫, 这算得上是种荣光。

但福姐儿并不懂得欣赏字的好坏, 尤其那种临摹的字帖, 更无从分辨写的是好还是不好, 当时出于讨好的心思,出言夸赞过一句,能看得出来当时赵誉是挺开心的。饶是她父亲身为当世书画最出色的才子之一, 她的枕边人亦不比寻常儒者逊色, 这都不能佐助她,在这一道养成良好的鉴赏能力。毕竟他们于她一个是十年未见的父亲,一个是堪堪相识数月的男人,时间还没来得及让她耳濡目染许多才情。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个拼命想活下去的独行人而已。

高大的朱红雕花大门被侍人推开,福姐儿盛装走入进去。

阳光透过窗隙洒在侧殿中,两个正在对弈的男人齐齐朝她看了过来。

福姐儿行礼下去,喊皇上比喊父亲来得痛快。

赵誉半眯着眸子, 指了指苏煜扬道:“苏大人带了东西给你,说替你补过生辰。”

福姐儿抿唇走近了,赵誉命人看座,福姐儿手里接了茶盏, 垂着头瞧也不瞧苏煜扬。

苏煜扬有些尴尬地清了清了嗓子,客气地道:“还未给谨嫔娘娘请安。”

如今他不过五品户部小吏,此番剿匪乃是临时受命,归来后就将人马悉数点算清楚,交还朝廷。他不是武将,亦没打算趁这次机会插手军中的事,依旧只顶着从前的五品官职。在嫔位面前,他不仅得行礼,还得行大礼。

苏煜扬飞速起身,垂头拜了下去。

眸光落在福姐儿一截银红鱼纹的裙摆上,心里涩涩的难受着。从福姐儿进屋后,为了避嫌,他只敢匆匆地瞥一眼。就这一眼,也已足够叫他看清,福姐儿比从前更清瘦了。

腰肢缠着宽幅的绸带,上面绣着繁复的金线缠枝纹,堪堪一合掌粗细。

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不知是因着病了,还是睡得不够,整个人远远不如从前在清溪的时候明丽。纯净的眸子里多了几许属于女人的妩媚风情,举手投足透着浅淡的慵懒,精气神并不好,足以看出她如今的日子还没从前好过。

进宫是条什么路,苏煜扬也是懂的。

只恨自己没能耐扛住族中的压力,眼睁睁瞧着他们把她送到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来。

自十八岁那年点了进士,苏煜扬从仕十九年,从来不曾起过争胜之心,不过为了应付家里罢了。

到此刻,方觉得自己这些年蹉跎过去的岁月,太可惜了。

若他早能上进些,少放些时间在笔墨丹青上面,多花些心思钻研宦途,如今自己这娇滴滴的女娃儿,会否也能跟着过得更快活些?

苏煜扬想了很多,时间却也只过去了一瞬而已,福姐儿起身回了礼,不大自在地命苏煜扬坐了 。

赵誉端茶不语,眸光在两人面上暗自逡巡。

旁人家父女俩见面,恨不得好生关切一番痛哭流涕,这两个倒奇了,相互行着礼,再无半句旁的话,气氛尴尬得蹊跷。

见两人似乎不打算开口,赵誉罢了茶,温声道:“苏卿不是有东西给谨嫔?”

苏煜扬苦笑一下,站起身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只螺钿盒子。双手捧着,朝福姐儿递了去。

福姐儿看了看赵誉,知道自己若是不接,只怕赵誉又要过问,迟疑伸出手取了那盒子,小声说了句“多谢”。

赵誉笑道:“谨嫔不打开瞧瞧?朕倒比你好奇。苏卿出了名的鉴赏能力极高,朕亦想知道他送什么给谨嫔。”

福姐儿心里叹了声,勉强维持着笑意将盒子打开了。

里头躺着一对水头极好全无瑕疵的白玉木兰花长簪。

福姐儿眼睛陡然湿润了。

木兰花,又叫玉兰,还有个别致的名字,叫辛夷花。旧年在那梧桐巷的小院里,娘亲窗前就种着许多株这高大的花树,是娘亲最喜欢的花。

苏煜扬送了簪子,因为记得今年生辰,她该及笄了。没有寻常姑娘的及笄礼,没有至亲的妇人替她梳髻插笄,亦无人替她取个小字,祝祷她一世的吉运。

及笄当夜,那么匆忙地在赵誉身下成了妇人。

那么多的遗憾,想补救回来,怎么可能?

福姐儿淡笑着赞了句:“您有心了。”越发连唤一声父亲都不情愿。

苏煜扬苦笑道:“此番行路匆忙,遣下人选的,谨嫔莫要嫌弃才好。”

苦心给心爱的女儿送出去的及笄礼,只能假托旁人身上,连光明正大承认一句自己心系着她都不配。

这般父女情,只怕世上再没第二个吧?

赵誉适时笑了声。

“苏卿,你不必如此拘束。”他道,“你旧年的事,朕亦略有耳闻。”

苏煜扬身子僵直,诧异地看向赵誉。

这些年苏家将风声捂得极严,当年知道内情的人皆已不在人世。赵誉说他有所耳闻,不知是听说了什么?

“……如夫人早亡,可是病故么?如今谨嫔做了妃嫔,朕有意追封如夫人为五品宜人。”

苏煜扬惊惶地拱手推辞:“皇上,妇人出身低微,乃是没有任何家世的良民,只怕配不上……”

赵誉摆了摆手:“朕自不会令苏卿难做,苏三夫人,封四品恭人,苏卿意下如何?”

苏煜扬身子抖了抖,慌忙站起身拜了下去:“微臣愧不敢当,微臣……”

赵誉伸出手,一把扶住了苏煜扬。手上微微用劲,没让苏煜扬跪下去,他深邃的眸子牢牢盯视着苏煜扬。

“爱卿此番立功,原该封赏。朕已拟旨,擢拔你为四品詹事府少詹事,专司朕之内务及将来的皇子教习。”

连升两级,且是御前最近的官职之一。苏煜扬如何想不到,赵誉竟给他这样一个身份。

能在赵誉身边做事,就能常常出入宫廷,就能多见几次福姐儿……苏煜扬不敢去想,自己何德何能突然被赵誉如此看重。

苏煜扬嘴唇轻启,还待推辞:“皇上,微臣才疏学浅……”

赵誉摆了摆手。

“朕所虑者,不单是苏卿,更是为着谨嫔。”

话至此,便不再多说,赵誉掸了掸袍子,站起身来,“时候不早,苏卿此番回京,还不及回府中拜见高堂,朕亦不多留卿了。”

朝福姐儿瞥了一眼,率先迈开步子,朝外走去。福姐儿顿了顿方意会过来,匆匆给苏煜扬行了半礼,在后小步跟了上去。

苏煜扬跪立在地上行礼恭送,一抬眼,见阶前赵誉伸出手,将福姐儿细细的指头握入掌心。

苏煜扬心情极复杂。

既怕帝王多情,不能好生相待。

又怕赵誉待福姐儿太过,惹后宫生妒。

还怕这突如其来的滔天恩宠,苏家和福姐儿,没那个福分去享受。

苏煜扬脸上不见半点被擢拔上来的喜悦,反在心底多了更多的惶恐。

半路上,天色忽然转暗,堪堪行出几步,就有不小的雨点落了下来。

赵誉牵着福姐儿的手走在宫道上,黄德飞劝了句暂避,他便从善如流,拖着福姐儿躲在某个宫门的廊檐下,黄德飞余光一扫,登时朝后头跟着的侍人们打手势叫回避。

赵誉将福姐儿堵在红墙上头,捏住下巴怜爱地吻着。

他怜她孤苦,怜她与生父没半点亲情,怜她生母出身寒微无名无分,致使她也跟着跌在泥潭里头,终身为人所诟病。

怜她过去的十五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人冷落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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