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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碗在太极殿待了很久。

后来她与章骋二人已经鲜有言语,只是静静坐着。

那封信就摆在桌案上,道尽所有阴差阳错的遗憾。

“朕,那时还是太年轻了,什么也不懂,就被赵群玉蒙在鼓里,先帝病重时,我原想过去守候,但被赵群玉拦住了,他说,先帝不满赵群玉推荐我为继,他想立的是城阳王世子,让我不要过去招先帝的埋怨,还说一切有他在,他可以处理好。”

“挑拨离间,从中渔利。”章玉碗淡淡道。

“是,”章骋闭了闭眼,“可那时候我脑子已是混沌,哪里有能力分辨真伪,听说他从先帝宫里出来时怒气冲冲,只当两人当真因此大吵一架,由此也更感佩赵群玉的忠心,从而更依赖他。直到登基之后,朕也开始接触政事,想起先帝的谆谆教诲,想起他明明精神不济却还勉力支撑为我讲解政事,方才渐渐感觉不对,再慢慢去查,查到李妃的死,查到她曾有过身孕,却因故血崩而死,当时她身边的宫人,也形迹可疑,事后周围护卫,也都被调开了,以至于延误了救治的时辰……”

章玉碗微微出神,如果李妃的孩子还在,那一定是长得很像章榕的,性子说不定也像。

章骋也叹了口气:“若李妃的孩子还在……”

那时的他,对皇位,既有忐忑期待,更有惶恐不安,也许这其中恐惧还要更多一些,如果当时有李妃的孩子在,说不定他还能因此松口气。

因为当皇帝的这几年,固然尊贵之极,可他又怎么算得上快活的呢?

章骋忽然想起,他在当世子的时候,曾经很喜欢钓鱼,可以镇日坐在湖边不动一下,但这个爱好有多久没重新拾起过了?

即便现在无人敢打扰,可他只要一坐下,一闭上眼睛,所有悬而未决的政事就会纷至沓来,一点点耗光他的精力。

“就算李妃的孩子还在,现在的帝位依然只有陛下。即使先帝再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章玉碗望着他。“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婴儿,如何治理国家?届时北朝只会比现在糟糕千百倍。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先帝九泉之下,看见陛下将他想做却未能完成的事情都做好了,只会倍觉欣慰,知道自己从未看错人。”

章骋也看着她。

其实章玉碗跟章榕并不像,可不知怎的,两张脸此刻忽而就重叠了。

他眼窝有些发烫,忙仰起下巴,深吸了口气。

“阿姊,多谢你。”

她的话,让章骋在那一瞬间,与自己曾经念念不忘的某个心结和解了。

“我心中对陛下也很感激,先帝只是动动嘴皮子,您却是真打败了柔然,将我接回来,比起先帝,您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章玉碗起身,走到殿中,双手过额,郑重其事,深深拜下。

“我代边陲饱受柔然荼毒的无数百姓,代那些被柔然人劫持掳掠,尸骸无存的中原人,谢陛下隆恩。”

不管章骋决定打这一仗的原因是什么,不管他是出于公心,还是为了扳倒赵群玉,不管他接回章玉碗,是出于亲情,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正统,他的确做到了。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章骋亲手将她扶起。

“阿姊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离宫时,天色已近三更。

临走前,章玉碗似想起什么,她回身问章骋。

“陛下,请问陈皇后的闺名叫什么?”

章骋愣住。

他想了很久,正当章玉碗以为他早已忘记,或者从未知道过时——

“陈澄,她叫陈澄。”

【桂水澄夜氛,楚山清晓云。那你记得啊,我是这个澄!】

记忆里似乎有人在说话,章骋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不知不觉念出口。

“陈澄,我记住了。”

章玉碗点点头,行礼告退。

她为李晴娘立碑刻传,总不能立碑人写陈皇后,但她也不想写陈氏,李晴娘既有名字,陈澄也该有名字。

章玉碗走了很久,皇帝还在出神,直到近侍再三喊人,他才恍然。

“陛下,侯将军说,陈娘子的弟弟请求入宫探望其姐,不知能否允可?”

章骋沉默片刻:“允。天亮之后,就派人去,带他入宫吧。”

她以为匣子里装的是遗诏,竟秘密保存那么久,直到现在才说,章骋觉得自己本该恼怒和猜忌的,但此时竟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近侍应下。

章骋:“太医去看了她吧,怎么说的?”

近侍小心道:“太医说,脉象虚弱,即使用药,也只能用些温和的药,慢慢调理。”

章骋:“能好吗?”

近侍:“这……”

连太医都不肯说些四平八稳的话来安慰人,那就是凶多吉少。

章骋:“她想必不愿再见我了。天亮之后,你们将仙居殿打扫好,就将人挪过去吧,那里日头好,还种了桂花,等花开了……”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宫人满脸惊惶,却在门外,不知该不该进来。

近侍小跑过去,两人耳语一阵,他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何事?”章骋问道。

近侍跪倒:“陛下,陈、陈娘子去了!”

章玉碗正走下长长的台阶,心有所感,不由回首。

夜晚的长安宫一片寂静,唯有零星几点灯火,与天上星月交相辉映。

白玉阑干旁边,仿佛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藏在那里。

曾经在许多年前——

“阿姊,你说月亮上真有人吗?”

“当然有了,我上回看过的,有个很漂亮的女子,抱着兔子在跳舞,上上回,我还看见过有人在砍树呢!”

“哇,真有啊?你说的不会是嫦娥和吴刚吧!”

小郎君张大嘴巴,听得一愣一愣。

“对,就是他们,但是一般人看不见,得用特殊的办法,诚心祈祷!”小娘子笑嘻嘻道。

“怎么祈祷?好阿姊,你快告诉我,我帮你做今天的功课!”弟弟哀求。

“那不行,这么珍贵的办法,怎么一天功课就能抵消,你起码要帮我做三天!”

“三天也太多了吧,太傅每回布置的功课都很重啊……”

“你就说行不行吧?反正太傅不管我,我的功课只有你的一半,只要做了就行!”

“那、那好吧,三天就三天!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看见嫦娥和吴刚?”

“你看见这些台阶没有,从最下面跳上来,双手背在后面,就学青蛙跳,一边跳还要一边呱呱叫,等跳上来,你就能看见他们了!”

“怎么听着这么奇怪,阿姊,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怎么会骗你呢,你看阿姊的眼睛,你看你看,里面全写着真诚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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