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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余崖岸照旧警告她,“你最好收敛些,万一被人认出来,神仙也救不了你。”

如约目光流转,瞥了他一眼,“要神仙做什么,不是有大人吗。”

这分明是有恃无恐的挑衅,但余崖岸竟从里头品出了几丝依赖。

他显然很吃这一套,板着脸,心里受用,但嘴上绝不服软,“你要是敢拖我下水,我头一个饶不了你,你还指着我捞你呢。”

如约没和他争辩,悠闲地偏头看外面的景致,微微眯起了眼。

静谧的气氛在车舆内萦绕,看景儿看得出神的时候,不防他朝她递了递手。

她垂下眼,见他递来一个赤红的李子,皮薄莹亮,底下像蓄着一汪蜜。

他还是没什么好态度,“临走的时候拿的,接着。”

如约伸出手,他把果子放进她掌心,鲜红的果子映着白净的皮色,像放进了白玉碗般生动可爱。

但于如约来说,却是个烫手的山芋,果子托在手上,不知该怎么处置。吃是断不会吃的,硬不起这个头皮,只好勉强握着。待马车停稳,将要进门的时候找个角落抛了,这才提裙迈入门槛。

那厢余老夫人已经替她把随身要带的东西预备好了,跟去伺候的人也叫到面前来,对如约说:“莲蓉仔细,让她专管你的吃穿,翠子手脚麻利,琐碎活计都交给她,可以放心。涂嬷嬷呢,年纪大了脸皮厚,叫她给你探路,准错不了。”

如约有些迟疑,“涂嬷嬷是婆母身边得力的人,跟我走了,您怎么办?”

余老夫人爽朗一笑,“我跟前人手多着呢,哪里就没人使了。倒是你,在外头我多不放心,元直又不能时时照看你……”说着不忘吩咐,“路上夫妻不能住在一处,但要时常见面。你们才成亲,可不能远着,远了要生嫌隙的。在外受了什么委屈,或是不高兴了,都要告诉他,别藏在心里,知道么?”

如约说知道了,笑得腼腆又和气。

余老夫人越是打量她,越是爱不释手,圈在怀里好生抱了抱。

余崖岸见她们亲厚,略放了心,交代还要回衙门一趟,预备明天的仪仗,从家里辞了出来。

迈下台阶,小厮已经牵马在树底的阴凉处等着了。他走过去,正要接过马缰时,不经意瞥了墙根一眼。这一眼,正看见先前他给她的那个果子,已经摔烂了,残破地滚落在尘土里。

他心里不由发凉,蓬蓬升起了怒意。咬着牙翻身上马,狠甩了下马鞭,朝胡同口狂奔而去。

因着先帝梓宫运送不是小事,他这一去再也走不脱了,直忙了一晚上没能回家。清早净道,离京的道路两侧严严实实扯起了黄布,供仪仗队通行。这一路上不停遇见路祭,不停有诰命加入,走到四牌楼的时候,余家的路祭台子已经搭好了,他看见母亲和如约伏身叩拜在地,没能搭上话,随着法驾卤簿快速地走过了。

“赶紧,别耽搁。”余老夫人忙把如约拽起来,塞进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里。一面急切地叮嘱,“在外头吃东西要仔细,留神别吃坏了肚子。”

如约慌忙应好,来不及多说什么,马车就跟上了队伍。她只好探出窗口朝余老夫人挥手,等坐回车里的时候,才惊觉道别竟这样顺理成章。

她终究不是个冷血的人,谁是真心实意待她好,她能感觉得到。余老夫人身上不爱熏香,有一股淡淡的皂荚的味道,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初也是这样。

静静坐着,陷入了短暂的迷惘里。不知这种虚假的亲情能维持多久,有朝一日,她会让余老夫人对她恨之入骨的,再想起今天种种,便只剩下讽刺了吧!

叹了口气,将来的事不去想他了,她本就是个有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人。

先帝的梓宫在震天的哭声里,经阜成门出了京城。一路西行,头一天走了约摸三四十里,这样的天气,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即便躲在车轿里,也觉得闷热难当。

好容易太阳落山了,在一个叫彰义的村子里驻跸设行宫,宫外的条件虽不像宫里那么好,但胜在一切有条不紊。

如约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迎面吹来一蓬热风,但也比窝在车里强得多。朝东眺望,安置梓宫的芦殿已经搭建好了,好宏伟的一顶大帐。照着边上走过的太监说,就算委屈活人,也不能委屈了先帝爷。

前去探路的涂嬷嬷回来了,已经打探明了命妇们在哪儿用饭。这一路上什么都不要紧,最要紧就是有口饭吃,涂嬷嬷神通广大,变戏法一样弄回来一盏青莲羹,“一下炉子就拿冰湃着,已经放凉了,少夫人快用些,消消暑气。”

如约接过来,才刚抿了一口,背后便有人唤她:“余夫人怎么还在这儿?快跟我来,上皇后跟前见礼去。”

回头看,原来是湘王妃,正热络地招呼着她。

她忙把手里的碗盏交给涂嬷嬷,跟着湘王妃走了。

因为行事匆忙,册封皇后的诏书虽下了,但没来得及举办封后大典。她们这些命妇既然随了扈,该有的礼数总得尽到,礼多人不怪嘛,和皇后打好交道,这可是顶要紧的一桩买卖。

两个人到了帐前,互相整理一下仪容,这才打帘走进去。里头这时已经聚了好些嫔妃命妇,皇后一身缟素,坐在太后身边。早前不怎么瞧得上的阎贵嫔一跃成了皇后,腹诽的有,暗暗嘀咕的也有,但无论心里怎么想,无一例外都是上赶着巴结的样子。

众人站定自己的位置,一齐向上叩拜行礼,口称“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自矜身份,抬手道了声免礼,“这是在外头,一切从简吧,就不必多礼了。”

如约站在角落里,暗暗找寻了一遍,没有发现金娘娘的身影。既然剔除在送殡的名单之外,想来是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她不免有些兔死狐悲,权力的倾轧下,有谁能够全身而退。人活着,家散了,对谁来说都是莫大的痛苦啊。

只是来不及思忖太多,发现太后身边的楚嬷嬷看向她,俯到太后耳边低低说了什么。太后也朝她望过来,启唇问:“这就是余指挥使新娶过门的夫人吗?”

一瞬所有目光都朝她射来,她稳稳心神,上前向太后行了一礼。

太后打量着她,不无遗憾道:“夫人做得一手好针线,楚嬷嬷都拿给我瞧了。原本指着你到咸福宫来的,不想金氏快了一步,把你放出去了。”

余指挥使的夫人是宫女出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早前大婚,这里十之八九的命妇都上余家喝了喜酒,揭盖头的时候也都瞧见过真容。那时画着好厚的妆,看不真周五官。今天和大家一样穿着孝服,素面朝天,在人群里却愈发地出挑,肉皮儿白净得几乎发光。

这么好的脸子,难怪招人惦记。金贵嫔为了铺路,晕晕乎乎把她送了人,虽嫁给余崖岸也不赖,成了三品的诰命,但剖开心说,到底有些意难平吧——谁愿意被人典当出去填窟窿,就算是个小宫女,不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吗。

如约又朝太后深深拜服,谨慎道:“臣妇一心想去侍奉太后,可惜没赶上,实在没造化。”

太后看她,存着几分怜悯。都知道锦衣卫吃人不吐骨头,余崖岸又是其中翘楚。这么个小小的姑娘,被他辖制着,还能落着好处吗。说不定早一顿晚一顿,揭开衣裳浑身伤痕累累呢……

没法儿想,想了就替她糟心。

太后因恨屋及乌,十分不待见余崖岸,听说这小丫头子出宫那天还在永寿宫闹过,愈发地顾惜她,“我看重你的针线活儿,可以帮着调理调理我身边的针工宫女,这阵子常走动走动,来做个伴儿吧。”

如约自然求之不得,先前打下的基础,总算没有白费,遂呵腰道:“遵太后的令儿,臣妇一定尽心侍奉太后左右。”

太后高看她,皇后自然也留意她,不由多瞧了她两眼。

后来众人聚在一起说话,又让侍膳处安排了晚膳,等席散时,已经将要酉正了。

从大帐里出来,站在空旷的地方看天顶,星星月亮比在城里时候更明亮。

命妇们互相道别,各自回住处,如约照旧和湘王妃同行。可刚走没几步,就看见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迎面过来,因穿着孝服,分辨不清是谁,等走近了才发现,生麻布衣上翻出缂丝云龙的领章,衬着一张泛着惨白色泽的、精美的脸,不是皇帝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