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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戳到。枪杆被人用脚别住了。

苏敏官扶着枪筒,冷着脸,低头问阿福:“他们平时就这么对待你们?”

牛仔大怒,两人围上来揍他。苏敏官脚尖勾起“洪顺堂”的破木牌,左手扯住一杆猎`枪,牛仔回夺,小鬼梁羡趁机脚下使绊。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牛仔被摔飞出去。另一个恼羞成怒,端起猎`枪——

砰!

苏敏官把枪杆向上一抬,火光一闪,远处的铁轨钢条爆出一瞬间的火花。

牛仔被自己的猎`枪压在硌人的碎石上,枪杆上还踏着一只脚,气得脖子都红了。

“你……你的工号是哪个……你们延误工期,造成公司损失,要赔偿……等着传票……”

“尽管回去添油加醋。”苏敏官踏着一杆猎`枪,弯腰缴了另一杆,脚尖用力,很客气地拱手,“顺便告知,刚才差点被你枪击的女士,是大清公使的随员,手里持的是外交护照。事情闹大,看谁先收传票。”

其实林玉婵早就被他推开八丈远,连枪响都听得不清楚。但这不妨碍他夸张两句吓唬人。

她远远的一笑,故意扬起一沓美钞,用英文喊道:“咱不怕他!咱请得起San Francisco最好的律师!”

牛仔目瞪口呆,不知这帮华工何时攀上强劲大腿,更让自己惹了外交官司。他原本只是来奉命吓唬人的啊!

这些牛仔跟上海滩瘪三性质差不多。收多少钱办多少事,绝不冒额外风险。

互相使个眼色,上马,灰溜溜离开。

周围华工探头张嘴,不可置信。

头一次看到美国人在工地上吃瘪,竟然反被中国人打!

只有小厨工梁羡拍手笑道:“金兰鹤名不虚传,哈哈,痛快!给劲!”

苏敏官略带好笑地看他一眼。早上还警惕地不吭声呢,立场变真快。

但阿福的脸色复杂了一瞬间。苏敏官看在眼里。

“阿福哥,我是不是给堂里惹事了?”他半跪,整理那个破旧的小神龛,把各种牌位恢复原状,俨然当年那个小老弟的语气,“你说该怎么办?”

阿福毕竟有多年跟美国资本家打交道的经验,颤巍巍站起来,严肃道:“六七年我在内华达,大伙也是和白人老板起了冲突,动了手,停了工。当天晚上,一伙同样修路的爱尔兰烂仔喝醉,摸到中国人的帐篷里寻衅,打死一个人,这次罢工便没成,参与的反倒被鞭打一番。我一直怀疑,是美国老板指使爱尔兰佬,给我们一个教训。”

苏敏官点点头,神色渐渐凝重。

“这次咱们也得有所准备。”

阿福咧嘴笑,指挥几个华工搬开帐篷中的铺盖。底下赫然藏着两根带倒钩的钢棍,不知从什么建筑材料上拆下来的。

“这不够。”苏敏官立刻判断,“最好有枪。最好是方才那几个烂仔用的来复猎`枪,威力够大。还有,咱们得给他们铺点障碍。这里有炸`药吗?”

……

几个洪门遗老讨论起“武装抗争”的细节。林玉婵插不上话,只能静静听。

她想起后世历史书中对于“筑路华工”的印象:他们任劳任怨,从不反抗,安于极低的薪资,以至于被白人憎恨,认为中国人抢了属于他们的工作……

其实也不尽然。在零星的铁轨工地上,抗争从来没停过。只不过,这些没受过任何教育、自身健康都难保的底层工人,从来斗不过经验丰富的铁路大亨。

资本家引进黑人劳力,挑唆爱尔兰工人闹事,挑拨种族互斗,自己坐收渔利。甚至为了镇压罢工,不惜让华人流血。

华工勤劳踏实,技术过硬。资本家为了利益,是舍不得把他们全部开除的。偶尔华人有反抗,他们选择杀鸡儆猴,用某个倒霉鬼的血和命,换其他人听话复工。

反正欺负华人零成本。没人会起诉,没人会报案,他们的祖国不会万里迢迢地派军舰来替他们报仇。

这里是美国人的土地。斗争环境比上海租界、比“大丰纱厂”还要严酷得多。

厨工阿羡叮铃铃摇铃。阿福拍手,华工们三三两两地挪过来。

阿福咳嗽,大哥大一样招呼她:“敏官,还有这位林家妹妹,吃点自家饭吧。”

铁路公司给工地断水断粮,华工们自掏腰包,从附近村庄买来廉价玉米渣。阿羡把它们煮成粥,还不知从哪弄来蚝豉和菜干,勉强拼凑出一点广东菜的滋味。

林玉婵犹豫。苏敏官使个眼色,让她坐下来一起吃。

这一点点珍贵的食物,都是华工们用血汗钱换来的。然而若推辞,就显见外了。

林玉婵自己也是底层出身,对这些糊糊渣子完全不抵触,笑着谢了,席地而坐,端个碗。

阿福和众华工明显地高兴起来,低声议论:“敏官有钱不忘本。找个妹妹也是好人。”

林玉婵趁机说:“敏官今日揍了那两个白鬼,明日势必有人再来找麻烦。大哥们的饭我也不能白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阿福忙正色,道:“妹妹,知道你有钱,但我们不要钱,只是要给自己争一口气。人在异乡,一切不可冲动。我们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万不能再连累你等年轻仔女啊。”

病痛放大了他的倔强。他说完这句话,眉毛一竖,大有“你敢砸钱咱们就绝交”的意思。

林玉婵只得无话,抱着碗喝了几口玉米粥。

玉米渣粗粝无比,蚝豉的味道也有点怪,混在一起的颜色更是难以言喻。不知怎的,让她想起当年在德丰行当牛做马,被人刁难,给她喝满是口水的剩粥……吃到一半,让她倒马桶……

明知不该,但一瞬间忍不住肠胃翻滚。她掉头跑出几步,一肚子玉米粥都吐在堆叠的枕木上。

喉咙热辣辣,脸上火烧,心里惭愧不已。难道这就是“由奢入俭难”,她明明没那么矫情啊!

苏敏官追到她身边,递上热茶,轻声问:“不舒服?”

她摇摇头,用茶漱口,满是涕泪的回来,只觉得好容易跟阿福他们套上的近乎,现在估摸又要有隔阂了。

正要道歉,忽然,那个懂点医的华工阿双仔细打量她。

“妹妹生病了?这几年,大伙的头疼脑热都找我来看。你若不嫌……”

林玉婵无力地伸出一只手,给那赤脚郎中搭上,抱歉地笑道:“刚坐了个把月的船,有点虚……”

赤脚郎中阿双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咧开一嘴因坏血病而流血的牙龈。

“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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